警世通言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第2页)
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对应周天三百六十一度;琴头宽八寸,对应一年的八节;琴尾宽四寸,对应四季;琴身厚二寸,对应阴阳两仪。琴上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还有龙池、凤沼、玉轸、金徽。琴徽一共有十二个,对应十二个月,中间还有一个中徽,对应闰月。最初琴上有五条弦,外面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里面对应宫、商、角、徵、羽五音。尧舜时期,人们弹奏五弦琴,唱着《南风》诗,天下大治。后来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为了悼念儿子伯邑考,增添了一根弦,琴声清幽哀怨,这根弦被称为文弦。再后来武王伐纣,军队前歌后舞,又增添了一根弦,琴声激昂壮烈,称为武弦。这样,从最初的宫、商、角、徵、羽五弦,增加到后来的文武七弦琴。
这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什么是六忌呢?一是大寒的时候不弹,二是大暑的时候不弹,三是大风天气不弹,四是大雨天气不弹,五是迅雷天气不弹,六是大雪天气不弹。七不弹又是什么呢?守丧的人面前不弹,有奏乐活动时不弹,事务繁忙时不弹,不沐浴净身不弹,衣冠不整齐不弹,不焚香不弹,没有遇到知音不弹。至于八绝,总的来说,就是琴声清奇幽雅、悲壮悠长。这琴要是弹奏到绝妙之处,能让咆哮的老虎听了不再吼叫,悲伤的猿猴听了不再啼鸣,这就是雅乐的神奇之处。”
伯牙听他对答如流,心里还是有些怀疑,担心他只是死记硬背学来的知识。又想:“就算是死记硬背,也很不容易了。我再考验他一下。”这时,他对樵夫的称呼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随意了,又问道:“你既然懂得乐理,那你知道孔子在屋里弹琴,颜回从外面进来,听到琴声里有幽沉的气息,怀疑有贪杀之意,就问孔子原因。孔子说:‘我刚才弹琴的时候,看到猫正在捕老鼠,既希望它能抓到,又担心它抓不到。这种贪杀的想法,就通过琴声流露出来了。’由此可见,圣人对于音乐的理解,已经达到了非常微妙的境界。假如我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你能听出来吗?”
樵夫回答:“《毛诗》里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不妨弹奏一曲,我试着猜猜您心中所想。如果猜错了,还请大人不要怪罪。”伯牙重新将断弦修好,沉思了一会儿,心中想着高山,便弹奏起来。樵夫赞叹道:“美妙啊!这琴声浩浩荡荡,大人的心意,在于高山!”伯牙没有回应。他又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再次弹琴,这次心中想着流水。樵夫又称赞道:“美妙啊!这琴声奔腾不息,您的志向,在于流水!”仅仅两句话,就说中了伯牙心中所想。
伯牙惊讶不已,推开瑶琴,站起身来,以宾客之礼对待樵夫,连连说道:“失敬!失敬!石头里藏着美玉,如果以貌取人,岂不是错过了天下的贤士!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樵夫欠身回答:“小人姓钟,名徽,字子期。”伯牙拱手说:“原来是钟子期先生。”子期反问:“大人贵姓?在哪里高就?”伯牙说:“我叫俞瑞,在晋国做官,这次是奉命到楚国访问。”子期说:“原来是伯牙大人。”
伯牙请子期坐在客位,自己坐在主位相陪,又让童子端来茶水。喝完茶后,他又叫童子拿来美酒,与子期一同畅饮。伯牙说:“希望能借此机会与先生交谈,还请不要嫌弃这里简陋。”子期连忙说:“不敢,不敢。”
童子取来瑶琴,二人入席饮酒。伯牙开口问道:“听先生口音是楚地人,不知家在何处?”子期回答:“离这儿不远,在马安山集贤村,那就是我家。”伯牙点头称赞:“好个集贤村。”又问:“先生以何为业?”子期坦然道:“不过是靠打柴谋生。”伯牙微笑着说:“子期先生,我本不该多言,但以先生的才学抱负,为何不考取功名,在朝堂上施展才华,留名青史?却要在山林泉石间隐居,与樵夫牧人为伍,最终像草木一样腐朽?我实在为先生感到惋惜。”
子期诚恳地说:“不瞒您说,我家中上有年迈双亲,下无兄弟姐妹帮衬。我靠打柴度日,只为能尽心赡养父母,让他们安享晚年。就算能做三公那样的高官,我也不愿用陪伴父母的时光去交换。”伯牙感叹:“如此大孝,真是难得!”
二人举杯对饮,相谈甚欢。子期面对伯牙的身份地位,既不谄媚也不自卑,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伯牙越发敬重。伯牙又问子期年龄,子期答:“虚度二十七岁。”伯牙说:“我比你大十岁。子期若不嫌弃,我们结为兄弟,也不负这知音情谊。”子期连忙推辞:“大人言重了!您是大国名臣,我不过是穷乡僻壤的普通人,怎敢高攀,让您受辱?”
伯牙真诚地说:“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在这尘世中奔波,能与先生这样的贤才结交,是生平最大的幸运。若因富贵贫贱就心生隔阂,那我俞瑞成了什么人?”他随即让童子重新添旺炉火,点燃名香,就在船舱中与子期郑重地行八拜之礼。自此,伯牙为兄,子期为弟,约定今后以兄弟相称,生死不负。
拜完后,二人又命童子温酒再饮。子期请伯牙上座,伯牙依言而坐。换了杯筷,二人以兄弟相称,畅所欲言。正所谓“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彼此都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间,月淡星稀,东方泛起鱼肚白。船上水手起身收拾篷索,准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起一杯酒递给子期,握着他的手感慨道:“贤弟,我与你相见恨晚,分别又如此仓促!”子期闻言,泪水滴入杯中,仰头一饮而尽,又斟酒回敬伯牙。两人心中满是不舍。
伯牙说:“愚兄还有千言万语没说完,想请贤弟与我同行几日,不知可否?”子期遗憾地说:“我并非不想相伴,只是父母年迈,‘父母在,不远游’。”伯牙说:“既然二老健在,你回去告知他们,然后到晋阳来找我,这样也算是‘游必有方’了。”子期谨慎道:“我不敢轻易许诺却失信于人。若答应了贤兄却做不到,让您在千里之外空等,那我的罪过就大了。”伯牙赞叹:“贤弟真是至诚君子!那明年我来看你。”
子期问:“仁兄明岁何时到?我好提前等候。”伯牙屈指一算:“昨夜是中秋,今日是八月十六。我来年中秋月中五六日一定来拜访。若过了中旬,到了季秋月分,就是我失信,不配称君子。”他吩咐童子:“告诉记室,把钟贤弟的住址和相会日期记在日记簿上。”子期说:“如此,我来年中秋月中五六日,一定在江边恭迎,绝不敢误事。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伯牙挽留:“贤弟稍等。”他让童子取来两锭黄金,双手捧给子期:“贤弟,这点薄礼,权当给二老买些好吃的。你我情同手足,别嫌礼轻。”子期不再推辞,收下礼物,再次拜别,含泪出舱。他拿起尖担,挑着蓑衣斗笠,腰间插上板斧,踩着跳板上了岸。伯牙一直送到船头,两人洒泪而别。
暂且不表子期回家后的事。再说俞伯牙开船启程,一路上的江山美景,他都无心欣赏,满脑子都是子期。又过了几日,他舍舟登岸。沿途各地官员得知是晋国上大夫路过,都不敢怠慢,安排车马护送。直至回到晋阳,向晋主复命。
时光飞逝,秋冬过去,春去夏来。伯牙心中始终惦记着子期,一刻不曾忘记。眼看中秋将近,他奏请晋主,告假还乡。晋主应允后,伯牙收拾行装,再次选择水路,绕道而行。上船后,他叮嘱水手:“每到一处停泊,都要通报地名。”
说来也巧,八月十五当晚,水手禀报:“此处离马安山不远了。”伯牙依稀认出,这里就是去年与子期相会的地方。他吩咐水手将船停泊,抛锚固定。当夜天朗气清,月光透过朱帘洒进船舱。伯牙命童子卷起帘子,自己走到船头,仰望星空。只见江面辽阔,月光如水,映照得天地如同白昼。
他想起去年与知音在此相逢,也是这样的月夜。如今旧地重游,却不见子期踪影。他心想:“我们约好江边相见,为何不见人?难道是他失信了?”又一想:“江边船只往来众多,我今日乘坐的船与去年不同,贤弟一时认不出来也有可能。去年我因抚琴引来知音,今夜我再弹一曲,他听到琴声,必定会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