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八回到第三十九回(第3页)
安老爷一边捡,一边对烧香的人们说:“各位把字纸剥下来,随手扔到炉里焚化了多好。”有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也有的人根本不理会,还笑话他是个书呆子。可谁能想到,安老爷这一番“书呆子”的举动,实实在在是一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捡完字纸,安老爷累得满头大汗,正掏出手帕擦汗,程相公又嚷嚷起来:“老伯,我们还没去看黄老爷呢!”安老爷一头雾水:“哪位黄老爷?”华忠在一旁解释:“师爷说的是天齐爷。”安老爷更诧异了:“东岳大帝是主宰万物生长的尊神,你怎么叫他黄老爷,这话有什么出处?”程相公说:“这是《封神演义》里写的。”安老爷一愣,哭笑不得地说:“这么说,你刚才讲的风、调、雨、顺,也是从《封神演义》里看来的?害我琢磨了半天,这叫什么事!”
说着,众人没进正殿,先在甬路上驻足,远远望了望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财神殿里,有人往金钱眼里扔铜钱;有人捐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走,说是借财气。娘娘殿里,有人拴泥娃娃求子;还有人送来一堆泥捏的猪狗,说是还愿。男男女女挤作一团,热闹非凡。
安老爷看了直摇头,说:“我们别跟这些人挤了吧。”可程相公此刻兴致正浓,不仅想去财神殿、娘娘殿逛逛,还惦记着看七十二司,一个劲儿地冲着老爷笑,眼神里满是期待。安老爷拗不过他,便对华忠说:“你陪师爷去转转,我实在不想挤了,想在这儿静一静。”又指了指麻花儿,“把他也带上。”
华忠依言,在树荫下的石碑后面给老爷铺好马褥子,又叫刘住儿拿着碗包和水壶,去旁边的茶汤摊倒碗茶。安老爷说:“不用了,你们把东西都给我,自个儿去玩吧。”于是,众人都跟着程相公走了,留下安老爷一个人。
老爷独坐无聊,忽然想到:“不如去看看碑上的文字,考证一下这座庙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他站起身,背着手踱到碑前,仰起头开始读碑文。才看了一行,就感觉背后猛然“嗡”的一声,紧接着有人扑上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大声喊道:“哎哟!我的乖哟!”安老爷毫无防备,差点被扑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老爷吓得不轻,心里直犯嘀咕:“我向来不爱开玩笑,也没人跟我开过这种玩笑,这到底是谁?”刚要开口问,那人却松开了手。老爷急忙转过身,没想到那人躲闪不及,一脚正好踩在老爷脚上长鸡眼的地方,老爷疼得“哎哟”一声,弯下腰捂住脚。
等疼痛稍微缓解,老爷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一群妇女。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穿着短布衫,趿拉着薄底鞋。两人一对面,一股浓烈的酒蒜味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刺鼻的狐臭味。再往后看,她身后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个个浓妆艳抹,举止轻浮,单看穿着打扮,就透着一股不安分的劲儿。
安老爷这辈子哪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就吓得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胖女人也有点尴尬,嘴里嘟囔着解释:“哪儿呀!刚才我们从娘娘殿出来,瞧见你一个人仰着头盯着碑看,我还以为上面有什么稀罕东西呢,也跟着边看边走,谁知道脚下冷不丁蹿出条野狗,我一脚踩在它爪子上。要不是我反应快,一把抓住你,今儿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你还怪我!”
安老爷就算满肚子学问,这会儿也被气得说不出话,浑身直打哆嗦,双眼圆睁,正想发火。这时,旁边又走过来一个年轻小媳妇。她穿着一件贴身的水红色夹袄,镶着大如意头,下身没穿裙子,露出半截三镶的青绉绸裤腿,脚上是一双红色高底小鞋。右手拿着根长长的烟袋,手腕上还搭着一条绣着桃花的手巾,随意地拴在镯子上;左手举着一大把通草花和花蝴蝶,都插在一根麻秸棍上。她梳着松散的发髻,素净的脸上只在嘴唇点了些胭脂。这女人眉眼灵动,还没开口,两条眉毛仿佛就在传情达意;耳朵还没听,两只眼睛就好像能领会别人的意思。一开口,鼻子里带着点鼻音,嗓子里还带着点腔调。
她见胖女人和安老爷争执,挤到跟前,上下打量了安老爷几眼,一把推开胖女人,笑嘻嘻地对安老爷说:“老爷子,您别跟她计较,她喝了点酒就这副模样。哪有踩了人家的脚还反倒理直气壮的?您瞧瞧,您这新靴子都被踹上泥印子了,多不好!您帮我拿一下这把花,我给您把靴子掸干净。”说着,就把花往安老爷肩膀上放。安老爷不想接,又怕花掉在地上惹麻烦,慌乱中只好接了过来。
紧接着,这小媳妇蹲下身,要用手巾给老爷掸靴子上的泥。她这一蹲,一股奇异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麝香,又像是松枝味,分不清是香是臭,是甜是腻,直往安老爷脸上冲。老爷刚想往后退,就被她一把按住脚后跟,她嘴里还斜叼着烟袋,仰着脸催促:“您倒是抬抬腿呀!”安老爷急得手脚发凉,心跳加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连说:“岂敢!岂敢!”小媳妇却大大咧咧地说:“这有啥呀!大家出来就是寻开心的,别客气!”
好不容易等小媳妇掸完靴子,松开手站起身,安老爷急着把手中的通草花还给她好离开。可她却不接花,说道:“老爷子别着急,我求您帮个忙。”说着,伸手拔下耳挖子,从上面褪下个黄纸帖儿,又凑到安老爷耳边小声说:“方才您在月台上捡字纸的时候,我瞧着您八成是识字的文化人。我刚在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问家里小辈的事儿。”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接着说:“不瞒您说,我这都快两个月没来月事了,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有喜。您给看看,这签上写的是啥意思?帮我解一解呗!”
安老爷一向把“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当作做人准则,即便到了这尴尬境地,也绝不肯谎称自己不识字。听小媳妇这么一说,他一只手还举着花,另一只手就接过了签帖。可此刻他心慌意乱,眼神发虚,盯着签帖看了好半天,愣是没看明白。好不容易才找出“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赶忙说:“不是病,肯定是要生儿子。”小媳妇听不懂文绉绉的“弄璋”,追问:“您说叫我弄啥玩意儿?”安老爷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说实话:“肯定是大喜事儿,要添丁了!”
小媳妇一听乐坏了,把签帖和花都接过去,可刚拿到手,又把签帖递回来,说:“您好人做到底,再仔细给看看,到底是丫头还是小子?”安老爷被缠得没辙,大声说道:“肯定是儿子!”
周围的妇女一听老爷算得这么准,“轰”地一下围了上来。有人拉着小媳妇道喜,她也连连点头:“大喜大喜!这是娘娘显灵!也多亏这位老爷子给解签!”
说话间,这些妇女七手八脚翻找自己的签帖,都要让老爷给解签。安老爷彻底招架不住,连连摆手:“不用看了,不用看了!我知道这庙里娘娘的签灵验得很,你们一起来求的,都能生儿子!”
没想到人群里混着个灵官庙的尼姑,她穿着二蓝洋绉僧衣,脚踏三色挖镶僧鞋,头戴白纱胎沿倭缎盘金线草帽,太阳穴上还贴着两贴青绫膏药。她的签帖正拴在帽顶上,听安老爷这么说,喊道:“嘿!老头儿,悠着点儿!我一个出家人,你叫我上哪儿生儿子去?”小媳妇和其他人赶忙拦住:“成师傅,别计较!人家哪儿知道咱们是一起来的?”矮胖妇人也呛声:“得了吧,你们庙里每年不都请接生婆好几回?装什么呢!”
尼姑撇下安老爷,冲过去要拧矮胖妇人的嘴:“你再胡说,我撕烂你这张……”话没说完,又有人上去捂住她的嘴:“当着文化人呢,别满嘴脏话,让人笑话!”一群人嘻嘻哈哈、拉拉扯扯,转身往财神殿去了。
经这么一闹,安老爷心里窝火极了,比长姐儿给程师爷点烟那会儿还憋屈,心想这大概也算小小的报应吧!
等众人散去,安老爷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一溜烟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只见华忠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一大圈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马褥子交给谁了?”安老爷这才发现,马褥子、背壶、碗包等零碎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全不见了踪影!想起刚才的遭遇,又不好意思跟华忠说,愣了半天,才支吾道:“我方才去碑那儿看碑文,谁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就没了?”华忠急得要去追,老爷连忙拦住:“别去了,又不知道是谁拿的,上哪儿找?”华忠满心懊恼:“老爷您宽宏大量,可我们跟着出来,怎么能把您随身东西弄丢呢?”老爷叹了口气:“这话糊涂!就像‘虎兕出干柙,龟玉毁于椟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这儿,能怪谁?不说了,看凤凰去!”
一行人从西随墙门往后殿走,路上又撞见不少摆摊的:有拔牙的、卖耗子药的、卖大力丸的、卖烟料的,还有相面的、算卦的。一群女人正围着卖鸦片烟签子的摊子讨价还价。安老爷这会儿头都不敢抬,急匆匆往后走,连文昌阁都没心思进去看,直接绕了过去。
进了西边角门,就见空院子里支着个破蓝布帐子,里头锣鼓喧天。帐子外头有人大声吆喝:“来瞧瞧!凤凰单展翅!”安老爷心中一喜,赶忙进去,却发现是一群人在表演跑旱船。一个三十来岁、满脸胡茬的大汉,包头穿彩衣,歪在旱船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伸着懒腰,还故意做出各种扭捏作态的样子。闹腾了一阵,打锣的又喊:“看完凤凰单展翅,接着请各位看飞蝴蝶儿!”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凤凰单展翅”,赶紧转身就走,嘴里念叨着:“‘无耻之耻,无耻矣’!”华忠也叹了口气,见旁边还有耍狗熊、耍耗子的,怕老爷再上当,直接带着他从文昌阁后身绕到东边。
东边倒是比西边安静些,有人在墙上挂着灯谜猜谜,有人三三两两地踢球。南边靠墙支着个帐子,像是书场;北边围着个崭新的大蓝布帐子,帐子外站着两个人,听口音像是四川、云贵一带的。只听其中一人文绉绉地说:“人有高低贵贱,飞禽走兽也不例外。这对飞禽可不常见,快请各位赏眼。”程相公一听,忙说:“老伯,这肯定是凤凰!”安老爷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
帐子里有个网笼,里头果然有一对羽毛金碧辉煌的大鸟。还没等老爷开口,刘住儿就嚷起来:“这不是城里赶庙会常见的孔雀吗?哪儿是什么凤凰!”安老爷这才后悔,觉得这趟庙逛得太冤了!但他生性好学,还是不愿相信自己被骗,心里琢磨着说不定今天机缘不巧,凤凰没来。便说:“咱们回店吧。”华忠却说:“老爷,稍微等会儿,麻花儿去拉屎了。”安老爷正不耐烦,嘟囔道:“准是刚才那碗酪闹的!”谁知程相公也小声问刘住儿:“哪儿方便?我也想去。”老爷一听,说:“师爷也去方便吧,我正好歇会儿。”华忠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坐的地方,提议:“要不老爷去南边书场的板凳上坐坐?”
安老爷没看着凤凰,兴致全无,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进了书场才发现,台上不是说书人,而是个道士。他坐在东墙根下,面前摆着张桌子,周围放着几条板凳,没几个人坐着听。旁边有个收钱的,正用升子给他打赏,桌上统共也就三二百零钱。
这道士穿着蓝布道袍,戴着棕道笠,把笠檐压得低低的遮住脸。脸上画着小丑似的三花脸,还粘着一圈假胡子,左胳膊夹着渔鼓,手里拿着简板,正用右手拍打着鼓面,“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一边打一边等着人给钱。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把道笠又往下压了压,然后放下鼓板,念起开场白:“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念完开场白,道士又按着节奏拍打渔鼓。安老爷平时对戏文、弹词不感兴趣,对和尚道士更是没好感,再看这道士扮相滑稽,一开始满心不耐烦,坐在那儿扭头看向别处。可听到那四句开场诗不落俗套,开场白也颇有韵味,不由得被勾起了兴致,想听听他接下来唱些什么。只听道士唱道:“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想这应该是个总起的引子。接着又听他唱道:“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着道士的唱词,心想:“前面两段唱的是历代帝王将相,要是后面都这么一段段地唱下去,倒也没什么特别。”正想着,就见道士按住鼓板,提高声调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刚听到这句,忍不住赞叹:“这转折太妙了!”便静下心来继续听。
道士接着唱:“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得入神,程相公上完厕所回来,说:“老伯等了好久了,咱们走吧。”可安老爷这会儿已经被道情吸引,舍不得走,只是点点头,示意继续听。道士又敲起鼓板,唱道:“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发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到最后,又听道士唱尾声:“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唱完,道士把渔鼓简板横放在桌上,起身向众人团团作揖,说道:“献丑了!各位客官,不论多少,还请随意打赏,成全成全!”众人纷纷给了几文钱后散去。华忠也从钱串上取下几十文,扔给负责收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