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第2页)


 陈木南买好人参黄连,向来宾楼送完后往回走,途经东花园的一条小巷,远远就听见陈和甫的儿子正和岳父激烈争吵。岳父怒气冲冲地斥责道:“你每天在外面摆摊测字,好歹也能赚几十文钱,却只知道买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吃,一分钱都不往家里拿。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来养?就算这是我的女儿,可你赊了猪头肉的账不还,债主却跑来找我要钱,成天为这种事吵吵闹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陈和甫的儿子却满不在乎地回嘴:“老爹,就算这猪头肉是您老人家吃了,那也得还钱啊。”岳父一听,气得浑身发抖:“胡说!我要是吃了,自然会还,可这明明都是你吃的!”儿子继续狡辩:“说不定我这钱已经还给您了,是您花掉了,现在也得去还人家。”岳父怒不可遏:“放屁!是你欠人家的钱,怎么成了我用你的?”儿子还在胡搅蛮缠:“万一猪没长这个头,难道债主也能找我要钱?”岳父见他如此蛮不讲理,抄起一根叉子棍就追着他打。


 这时,先前给聘娘算命的瞎子循着声音摸了过来,试图拉开两人。岳父气得声音发颤,对瞎子诉苦:“先生,您瞧瞧,我说说他,他竟拿这些混账话来堵我,简直气死人!”陈和甫的儿子却还在辩解:“老爹,我没做什么混账事啊,我不喝酒、不赌钱、不嫖老婆,每天在测字摊上还拿着本诗念,哪里混账了?”岳父恨铁不成钢:“不是别的混账,你自己老婆都不养,全压在我身上,我哪里受得了!”儿子干脆说:“老爹,您要是看不上我这个女婿,把女儿领回去就是了。”岳父破口大骂:“该死的东西!把女儿领回去,她以后怎么办?”儿子顶嘴道:“那就再给她找个女婿呗。”岳父彻底被激怒:“你这混蛋!除非你死了,或者去做和尚,否则别想甩掉这个责任!”儿子梗着脖子说:“死一时半会死不了,我明天就去当和尚!”岳父气得直跺脚:“你有种明天就去!”瞎子听了半天,觉得两人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劝也无用,便慢慢摸索着离开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陈和甫的儿子真的剃光了头发,卖掉了瓦楞帽,换了一顶和尚帽子,跑到岳父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说道:“老爹,贫僧今日向您告别了。”岳父见状大吃一惊,忍不住老泪纵横,又把他狠狠数落了一顿。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写了张字据,自己带着女儿回去生活了。


 自从当了和尚,陈和尚彻底没了家庭的束缚,过上了“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的日子。每天靠测字赚的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的测字桌旁念诗,逍遥自在。半年后的一天,他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同行的测字先生丁言志来找他。丁言志见他看的书,便问:“你这本书什么时候买的?”陈和尚回答:“才买了三四天。”丁言志说:“这是莺豆湖唱和的诗集。当年胡三公子邀请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还有匡超人、马纯上等一众大名士,在莺豆湖举行诗会,大家分韵作诗。我还记得赵雪斋先生分到的是‘八齐’韵,你看他的起句‘湖如莺豆夕阳低’,只这一句就点明了题目,后面的诗句也都紧扣主题,换作其他宴会的题目都不合适。”


 陈和尚却不以为然:“要说这事,你得问我才行,你哪里清楚!当年莺豆湖诗会,主人根本不是胡三公子,而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我父亲和娄氏兄弟是至交好友,那次诗会,我父亲、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駪夫先生、张铁臂,加上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儿子,一共九个人。这都是我父亲亲口告诉我的,我能不知道?你又从哪儿听来的?”丁言志质疑道:“照你这么说,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代写的?你自己想想,你能做出那样的诗吗?”陈和尚反驳:“你这话才荒谬!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作的,根本不是莺豆湖那次诗会。”丁言志不解:“诗里明明写着‘湖如莺豆’,怎么不是莺豆湖?”陈和尚说:“这本诗集收录了很多名士的作品,就说这个马纯上,他这辈子都不会作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首诗来?”丁言志急了:“你说的都是瞎话!马纯上先生、蘧駪夫先生作过那么多诗,你根本没见过!”陈和尚也提高了嗓门:“我没见过,难道你见过?我告诉你,莺豆湖那次根本没人作诗!你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还来跟我瞎争!”丁言志也火了:“我不信!那么多名士聚会,怎么可能不作诗?这么说,你父亲恐怕也没参加过莺豆湖诗会,要是真参加过,也算个大名士了,我看你未必真是他儿子!”陈和尚勃然大怒:“你胡说!天下哪有人冒认父亲的?”丁言志毫不示弱:“陈思阮,你自己会做两句诗就罢了,何必非要冒充陈和甫先生的儿子?”两人越吵越凶,最后揪着对方的领子扭打起来。丁言志朝着陈和尚的光头狠狠凿了几下,疼得陈和尚直叫,两人一直打到桥顶。陈和尚眼睛通红,拉着丁言志要跳河,却被丁言志一把推倒,骨碌碌滚到了桥底下。陈和尚躺在地上,又气又急,大声叫嚷起来。


 就在这时,陈木南恰好路过,看见和尚仰面躺在地上,狼狈不堪,连忙上前将他拉起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陈和尚认出是陈木南,指着桥上气愤地说:“你看那个丁言志,无知得很,非说莺豆湖诗会的主人是胡三公子!我跟他解释清楚了,他还死不承认,竟然说我冒认父亲,你说还有天理吗?”陈木南劝道:“这不过是件小事,你们何必吵成这样。丁先生确实不该说思老冒认父亲,这是你的不对。”丁言志辩解道:“四先生,你不明白,我当然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可他摆出一副名士派头,看着实在让人受不了!”陈木南笑着打圆场:“都是同行,何必伤了和气?要是陈思老就叫摆名士脸,那当年虞博士、庄征君该怎么算?走,我请你们喝茶,这事就翻篇了,以后别再吵了。”说着,陈木南拉着两人走进桥头隔壁的小茶馆,坐下喝茶。


 喝茶时,陈和尚问道:“听说四先生的表兄要接你一起去福建,怎么还没动身?”陈木南说:“我正想找你测个字,看看什么时候走合适。”丁言志插话道:“先生,测字这些都是我们糊弄人的把戏,你想走,选个好日子就行了,何必测字?”陈和尚又问:“四先生,半年前想见你一面都难。我出家第二天,写了首剃发的诗送到你住的地方,结果房东董老太说你又出去玩了。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怎么今天连个随从都不带,自己在这儿闲逛?”陈木南如实说:“因为来宾楼的聘娘喜欢我的诗,我常去她那儿。”丁言志感叹:“青楼女子也懂得欣赏才华,这倒是风雅。”接着又对陈和尚说:“你看,人家一个女子都知道读诗,莺豆湖诗会怎么可能不作诗呢?”陈木南说:“思老说得没错,娄玉亭是我的世伯,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杨执中、权勿用,都不以诗出名。”陈和尚好奇地问:“我听说权勿用先生后来惹上了官司,最后怎么样了?”陈木南解释道:“那是被几个秀才诬陷的,后来官司也平反了。”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陈和尚和丁言志便与陈木南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