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第2页)
他们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严致和的妹妹王氏,面黄肌瘦的,胆小怯懦,路都走不稳,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准备围碟。看见哥哥们进来,她放下手里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着妾生的小儿子,孩子才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过来叫舅舅。二位舅爷喝了茶,一个丫鬟过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见舅爷。”二位舅爷连忙说:“不用麻烦了!”大家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起妹子的病情。都说她身体虚弱,应该多用些补药。
说完,前厅摆上了酒席,大家谦让着出去入席。席间聊了些闲话,又提起了严致中(严贡生)的事情。王仁笑着对王德说:“大哥,我真不明白,他家老大(严贡生)那点文笔,怎么能补为禀生的呢?”王德说:“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来就是小官吏出身,能懂什么文章!”王仁又说:“老大现在越来越离谱了,我们作为至亲,一年也要请他好几次,可从来没见过他家的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他出贡竖旗杆的时候,在他家吃过一顿酒席。”王德皱着眉头说:“那时我没去。他为了出贡,拉着别人出贺礼,把总甲和地方上的人都派了份子钱,县里的那些差役就更不用说了,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的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到现在都不肯还。隔两个月就在家里吵一次,像什么样子!”
严致和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每天夫妻四口在家过日子,连一斤猪肉都舍不得买;每当小儿子要吃的时候,就在熟肉店里买四个钱的肉哄他罢了。家兄却寸土都没有,家里人口又多,过不了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肉,还要煮得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吃。当初分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一样的田地,他却白白地把家吃穷了。现在还偷偷地端着家里的梨花椅子,开了后门去换肉心包子吃。你们说这事情该怎么办才好!”二位舅爷听了哈哈大笑。笑完后,说:“别光说这些糊涂话了,耽误我们吃酒。快拿骰子盆来!”
当下把骰子递给大舅爷,严致和说:“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就吃一大杯酒。”于是两位舅爷就中了几回状元,喝了十几杯酒。说来也奇怪,那骰子好像懂人事似的,严监生(严致和)一回状元也没中,二位舅爷拍手大笑。一直吃到四更天,大家跌跌撞撞的,才被扶着回去了。
从那以后,王氏的病情越来越重,每天都有四五个医生来诊治用药,药方里尽是人参、附子这样的名贵药材,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渐渐地,她卧床不起,连起身都变得十分困难。
生下儿子的妾赵氏,在一旁侍奉汤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眼看王氏病势沉重,一天比一天糟糕,每到夜晚,赵氏就抱着孩子坐在床脚边,默默哭泣,泪水打湿了衣襟。有一晚,赵氏悲戚地说:“我如今只盼着菩萨把我带走,保佑大娘子的病能好起来。”王氏听了,虚弱地说:“你别犯傻,各人的寿数,谁能替得了谁?”赵氏却哽咽着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死了不算什么,可要是大娘子有个好歹,老爷少不得要再娶个正房。老爷四十多岁了,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再来个后娘,哪会真心疼爱他。自古就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怕是难长大,我也活不长了。还不如我早点替了大娘子,或许还能保住孩子的命。”王氏听了,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叹息。
此后,赵氏含着眼泪,每天精心熬药煮粥,一刻也不离开王氏的病床。一天晚上,赵氏出去了一会儿还没回来,王氏便问丫鬟:“赵家的去哪儿了?”丫鬟回答:“新娘每晚都在天井里摆上香桌,哭着求天求地,说要替奶奶生病,保佑奶奶快点好起来。今晚见奶奶病得厉害,所以出去得更早了。”王氏听了,半信半疑。
第二天晚上,赵氏又哭着说起这些话,王氏心中感动,说道:“你怎么不跟老爷说清楚,我要是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一听,连忙让人去请严致和。严致和进来后,赵氏把王氏的意思说了一遍。严致和一听,连连说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就要请两位舅爷来把这事说定,立个字据才有凭据。”王氏虚弱地摇了摇手,说:“这事随你们怎么办吧。”
严致和立刻派人早早去请两位舅爷。舅爷来了之后,先看了药方,商量着再请名医。说完,严致和把他们让进房内坐下,将王氏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说:“老舅可以亲自问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只见王氏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手指着孩子,轻轻点了一下头。两位舅爷看了,面色凝重,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大家到书房吃饭,席间谁都没提这件事。吃完饭后,严致和又把两位舅爷请到一间密室里,说起王氏病重的情况,忍不住掉下泪来:“令妹嫁到我家二十年,一直是我的贤内助,如今要是丢下我,可怎么办啊!前些天她还跟我说,岳父岳母的坟需要修理。她自己积攒了一点东西,想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说着,他把小厮都打发出去,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两封银子,每封一百两,递给二位舅爷:“一点小意思,别嫌弃。”两位舅爷连忙双手接过。严致和接着说:“可别多心,以后要置办祭桌、操办丧事花费钱财,都由我来准备,到时候请老舅来行礼。明天我再派轿子把两位舅奶奶接来,令妹还有些首饰,也留给她们作纪念。”交待完这些,严致和又回到客厅陪客。等他回来时,看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睛都红了。
王仁说:“刚才我和家兄还在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王家有这样的女儿真是幸运。方才她说的那番话,恐怕有些男子都想不到,还在那儿犹犹豫豫、满心疑惑,真是枉为男子。”王德也说:“你不知道,你这位如夫人关系着你家三代人。舍妹要是没了,你要是另娶一人,万一孩子被折磨死了,老伯、老伯母在天上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会安息。”王仁拍着桌子说:“我们念书人,最看重纲常伦理,就是写文章代孔子说话,也是这个道理。你要是不答应把赵氏扶正,我们可就不认你这个亲戚了。”严致和有些顾虑:“就怕族里人说闲话。”两位舅爷说:“有我们俩做主,怕什么!不过这事得办得隆重些。妹丈,你再出些银子,明天就说是我们俩出的,备上十几桌酒席,把三党亲戚都请来。趁着舍妹还在,让你俩当着大家的面拜天地祖宗,把赵氏立为正室,看谁还敢乱说!”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两位舅爷这才喜笑颜开地走了。
过了三天,王德、王仁果然来到严家,写了几十份请帖,邀请各路亲戚。选了个吉利的日子,亲戚们都到齐了,唯独隔壁大老爹家的五个亲侄子,一个都没来。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前写立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在遗嘱上画了字。接着,严监生头戴方巾,身穿青衫,披上红绸;赵氏身穿大红嫁衣,头戴赤金冠子,两人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颇有才学,还替他们写了一篇告祖的文章,情真意切。拜完祖宗后,两位舅爷让丫鬟把两位舅奶奶请出房来。两对夫妻整整齐齐地请严致和、赵氏坐到上座,行姊妹之礼。众亲戚也按照辈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几十个人,都来向严致和、赵氏磕头行礼。之后,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对着王氏拜了几拜,认她做姊姊,这时的王氏已经昏迷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