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儒家自塑观的现代启示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一、立己之基:儒家对“位”与“立”的哲学思辨
(一)商周天命观中的“位”之溯源
在河南安阳殷墟的考古现场,刻有卜辞的龟甲兽骨层层叠压,诉说着三千年前的权力密码。甲骨文中的“位”字,最初写作“立”,恰似一人恭敬立于土丘之上,象征着祭祀时与天地神灵沟通的神圣站位。这种原始意象在《尚书?召诰》中具象化为政治秩序:周公旦营建洛邑时,严格遵循“攻位”礼制,诸侯朝贡时的站位、行礼角度皆有定制,稍有偏差便被视为僭越。西周青铜器利簋铭文记载的牧野之战,更将“位”与“天命”紧密相连——武王选择甲子日清晨出征,正是通过占卜确认“岁鼎”吉象,以证明自身征伐殷商乃顺应天命、居位正当。
这种“位由天定”的观念在周代宗法制度中达到顶峰。陕西宝鸡出土的何尊,其内壁铭文“唯王初壅,宅于成周。复禀王礼,赐贝十五朋”,不仅记录了周成王赏赐宗室的场景,更揭示了“以德配位”的深层逻辑:受赐者需通过践行周礼,证明自身德行足以匹配所居之位。正如《周易?系辞》所言“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从天地万物到人间秩序,“位”被视为宇宙运行的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的投射。汉代董仲舒进一步将其发展为“天人感应”学说,主张帝王之位需与天道四时相应,将“位”的神圣性与道德性熔铸为一体。
(二)孔子的革命性转向:从“天命”到“自塑”
春秋时期,周室衰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乱象频发。季氏“八佾舞于庭”的僭越之举,不仅是对礼制的破坏,更暴露出传统“位—德”体系的崩塌。孔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出“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振聋发聩之语,完成了对“位”认知的革命性突破。他在《论语?泰伯》中的这一论断,将立世之本从外在的天命赋予,转向个体内在的自我塑造:
道德主体性觉醒:孔子强调“我欲仁,斯仁至矣”,认为每个人都拥有主动追求仁德的能力。这种“为仁由己”的理念,打破了贵族对道德话语权的垄断,赋予普通人通过自我修养实现价值的可能。
能力建构新维度:提出“君子不器”的主张,反对将人局限于某种具体技能或职位。在孔子看来,真正的“立”应当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全面发展,这与现代教育倡导的核心素养培养不谋而合。
价值实现闭环:《论语?里仁》中“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论述,构建起“自我完善—能力提升—价值彰显”的完整链条。子贡问政时,孔子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作答,将民众信任(即“可知”)视为比军事、经济更重要的立国之本,深刻诠释了“立己”与“立世”的内在关联。
(三)孟子的“立”之本体论:从“修身”到“天爵”
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自塑观,创造性地提出“天爵”与“人爵”的二元论。在《孟子?告子上》中,他明确区分:“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这种划分将“立”的本质提升到形而上的道德层面:
道德爵位的崇高性:孟子认为“天爵”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潜能,通过“反求诸己”的修身功夫,如“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可以将这种潜能转化为现实的道德力量。这种“内在超越”的路径,使儒家自塑观具有了宗教般的精神深度。
实践中的位德统一: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居位与否,都应以“天爵”为根本。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正是这种精神的生动写照——即使被贬谪外放,依然以天下为己任,用实际行动诠释“立己”的终极价值。
二、历史长河中的立己实践:从士大夫到现代公民
(一)汉唐士人的“立”之典范
西汉张骞的西域探险,堪称“不患无位”的绝佳注脚。作为郎官的张骞,在汉武帝尚未下达出使任务时,便已在长安街头遍访西域商人,学习胡语,绘制西域地图。公元前138年,当出使大月氏的使命降临时,他凭借多年积累的知识储备,带领百人使团穿越匈奴领地。在被匈奴扣押的十年间,张骞不仅未失气节,还暗中观察匈奴军事部署。最终,他历经十三年磨难,虽仅与堂邑父两人归来,却带回了关于西域诸国的珍贵情报,为丝绸之路的开辟奠定基础。这种“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者”的智慧,与《礼记?学记》中“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的教诲形成跨越时空的共鸣。
唐代陆羽的人生轨迹同样充满启示。出身寒微的陆羽,自幼被遗弃于竟陵龙盖寺,后为戏班丑角。但他并未因低微的出身自暴自弃,反而痴迷于茶学研究。他“行必荷茶器,止必市茶器,烹尝无厌”,遍历巴山蜀水,考察茶叶产地、采摘时节、烘焙技法。历时二十六年,着成世界首部茶学专着《茶经》。在《茶经》问世前,陆羽从未担任过显赫官职,但凭借“精行俭德”的立身之道,被时人尊为“茶圣”,其影响力远超许多居位者。这印证了孔子“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的论断——真正的立身之本,在于内在修养的积累。
(二)宋明士大夫的“位”之超越
苏轼在宦海沉浮中,将“立己”升华为一种艺术化的生命境界。乌台诗案后,他被贬黄州,从朝廷命官沦为“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闲散人员。然而,正是在这段“无位”的岁月里,苏轼完成了精神的蜕变。他在《定风波》中写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种旷达超脱的态度,并非消极避世,而是通过对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融合,实现了对世俗职位的超越。他在黄州开垦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与农夫野老为友;创作《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将个人遭际升华为对宇宙人生的哲思。苏轼的经历证明,“立己”不仅是道德修养,更是一种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生命尊严与创造力的能力。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则将“立己”落实到具体的社会实践中。他在南赣剿匪时,面对的不仅是军事上的难题,更是当地百姓“人心陷溺”的道德困境。王阳明深知,单纯的武力镇压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于是在军事行动的同时,推行一系列教化举措:建立社学,让儿童接受儒家教育;颁布《南赣乡约》,规范乡民行为;设立“彰善亭”“纠恶亭”,通过舆论监督弘扬正气。他将儒家的“修身”理念转化为社会治理实践,使南赣地区从“盗贼渊薮”变为“礼义之乡”。这种“内圣外王”的立己方式,展现了儒家自塑观强大的实践生命力。
三、自塑观的现代性解构:从身份到能力的范式转换
(一)工业文明中的“位”之异化
在泰勒制主导的工业时代,“位”异化为流水线上的标准化岗位。卓别林在电影《摩登时代》中塑造的工人形象,双手机械地拧动螺丝,甚至在下班后仍保持这种动作惯性,生动地揭示了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异化。霍桑实验虽然发现了“社会人”因素的重要性,但现代职场中的“工具人”困境依然严峻。某互联网大厂的内部调查显示,63%的员工感觉自己是“岗位的奴隶”,每天的工作只是为了完成kpi,而非实现自我价值。这种将人等同于生产工具的现象,与儒家“君子不器”的理念背道而驰。
(二)能力本位的崛起与困境
科举制度的废除,标志着中国从“身份社会”向“能力社会”的转型。现代教育体系承担起培养人才的重任,但应试教育的弊端也日益凸显。上海某重点中学的追踪调查发现,92%的学生将“考上名校”作为学习的首要目标,却仅有37%能明确自己的职业兴趣。这种“为位而学”的心态,使教育沦为获取社会地位的工具,学生在繁重的课业压力下,逐渐丧失独立思考和自主探索的能力。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芬兰的“现象式教学”,学生围绕“城市交通优化”“气候变化应对”等现实问题展开学习,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培养综合能力,这种教育模式更接近儒家“学以致用”的理念。
(三)终身学习时代的“立”之重构
慕课(ooc)的兴起,为个人的自我塑造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哈佛大学《公正》课程在ursera平台上线后,吸引了全球超1000万学习者。这些学习者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职业,他们通过在线学习提升思辨能力,而非单纯获取学历证书。这种“为知而学”的趋势,暗合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教诲。更具创新性的是德国西门子公司推行的“终身学习账户”制度,员工每年可获得一定额度的学习经费,自主选择学习内容,从编程技能到领导力培训均可涵盖。这种将学习权交还给员工的做法,体现了企业对员工自我塑造的尊重,也为“立己”在现代职场中的实践提供了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