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除旧俗
香社的大伙儿搬离了青砖绿瓦的神祠,来到了拥挤的街边、嘈杂的桥头与生满青苔的渡口,有条件的租赁间临街小铺,没条件因陋就简支起个草棚,就这么作了道场法坛,吆喝着招呼行人,当道宣讲起《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
钱唐的人们起初并不以为意。
毛神,毛神,每年市面上总会冒出多如牛毛的各路野神,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法相一个比一个怪耸,故事也一个比一个玄奇,但落到实处,总是趋同。
信徒问:“师公,近来诸事不顺,我纵尽心奉神,各处香火、月例不敢稍有遗落,日子却越发难熬,甚至家中口粮也窘迫,这是为何?”
巫师答:“这是奉神不诚,坏了福禄。”
“该如何是好呢?”
“捐些香火。”
信徒问:“师公,我最近身子越发不爽利,稍干点活,胸也闷,头也晕,这是怎么呢?”
巫师答:“此乃邪气入体,坏了元气。”
“该怎么驱邪呢?”
“捐些香火。”
总而言之,捐些香火。
钱塘人早已司空见惯。
但这位李天曹刚刚斗败了法王,坊间好些有头脸的人物信誓旦旦,声称其驱鬼有功,上苍因之举其为钱塘城隍,办了好多祭祀,风头正盛。再加之,那些师公们招揽听众时花样繁多,有的发放粥水,有的编词唱曲,有的卖弄幻术,甚至还有个当街诊病的娘子,据说医术了得。
所以钱塘人也愿意凑凑热闹,听听这位新城隍唱的什么经。
这不听不打紧,一听吓一跳。
“娘子,我近来诸事不顺,纵尽心奉神,各处香火、月例不敢稍有遗落,日子却越发难熬,甚至家中口粮窘迫。这是惹了哪家神灵不快,不肯施福予我呢?”
“老丈,以往各项月例多是鬼王为盘剥百姓巧立名目,长期以往日积成俗,府君已命令禁止,何人还敢强索?且予我说来。”
老头打了个哈哈,东拉西扯。
“娘子,俺最近身子越发不爽利,稍干点活,胸也闷,头也晕。这是中了邪?还是生了病?”
五娘仔细打量眼前的大娘,枯黄的头发,干瘪的脸颊,她“哎”了一声。
“大娘,多吃点儿东西。”
大娘笑眯眯点头,心里却道,这大夫果然不是女人能做的,尽胡说八道,为了不白来一遭,连讨要了七八碗药饮,灌得肚皮滚圆,才满意离去。
与此同时间,在各坊的各个人流汇聚处,城隍的使者们解答着相似的问题。
“凡阴祀恶鬼,供给血食者,斩,抽其魂魄永填石塘。”
“凡人死困于尸,必受腐痛而为历。拘魂于尸者,不知情者,杖;明知故犯者,斩。”
“凡有奸恶以鬼神为名勒索钱财,拘其魂,罚役五年。冒称城隍属吏者,倍之。身领城隍职司者,再倍之。”
“凡僧道巫鬼以妖法为害,为盗者,杖;奸?者,宫;杀人者,斩。”
……
因使者们都外披着一件麻衣短褂,背书“驱凶除煞”四字,所以钱塘人都叫他们麻衣师公。而那卷《钱唐城隍说驱凶除煞要义》,里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这个要杖,那个要斩,钱唐人干脆叫它《麻衣律》。
既然称作“律”,态度也就可见一斑。
它如若是个好东西,人们自会抢着践行,又何需强行约束呢?
更何况,乔迁拜神,红白除煞,种种俗例那都是祖父曾祖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自有道理在里头,一味禁止,可是要坏了风俗人心的呀!
覃十三深以为然。
烧符治病,礼神除厄,百姓得了心安,巫师得了银钱,鬼神得了供奉,本就是三方得利的事,而今指为恶俗一刀切除,却叫百姓如何心安?鬼神如何饱足?巫师如何生活?
所以,他因无有劣迹被阴阳司从巫师里挑拣出来为城隍说经传道时,说着经文总觉舌头打结,披着麻衣常感领口刺挠。
浑身别扭时,好巧不巧,有老客户上门求他驱煞转运。天行有常,命运本是缥缈之事,岂是烧几柱香、磕几个头能改变的?凡间法事,多只起个心理安慰,所以《麻衣律》中明令禁止巫师借此敛财,覃十三自也不敢顶风犯案。
奈何。
对方又是扯交情,又是递银子,实在推脱不过,悄悄给了符水。
这一下却是开了口子,人们蜂拥而来,将他说经的摊子围了个里三重外三重,统统是带着银钱来求作法事的,一眼望去,这生意比他过去红火何止百十倍。
覃十三恍然一惊,莫非这才是城隍真意!
当夜归家,他美滋滋清点了今日所获,正盘算着上供多少。
突然。
“怦”的一声。
房门被一脚踹开。
扭头惊望,但见着一队阴兵鬼卒气势汹汹涌入,领头的两个鬼吏飞也似的上前,左右拽着胳膊,粗暴地将他提起来,反扭到一个眼熟的毛脸儿跟前。
覃十三又惊又怒。
“驴……”
“驴你爷爷!”
毛脸儿抬手给右脸一脆响。
“黄……”
“黄你奶奶!”
又给左边一巴掌。
叉腰嘿嘿道:“吾今被府君拜为‘翻坛倒庙’使者,专职追查不法之淫祭烂祀。”
说罢,新鲜出炉的黄大使摇头晃脑,啧啧有声:“覃兄弟,你好糊涂,怎可干犯府君律令?好在落在了我手……不,是念在咱们过往交情,就小仗三十略作惩戒吧。”
覃十三傻了眼,没及说话。
黄尾已对左右嚷嚷道:
“弟兄们,莫要心软,今日索钱,明日害人,咱们这是惩前毖后,是在治病救人啊!”
接着,猛一挥手,鬼差们便把覃十三摁在地上,脱了下裳,抡起棍棒就打。
再一挥手,鬼卒们四下出击,要没收非法所得。但在场没个账本,谁说得清?于是乎,这个拿铜钱,那个抓银子,剩下一个鬼差没事可干,却不好两手空空,四下瞧瞧。嘿!有个羊圈!
一顿噼里啪啦里。
覃十三惨叫着发出了今夜唯一一句囫囵话:
“那是我的羊!”
第二天。
覃十三本想撂挑子不干,可你一介降人,刚犯错受刑罚,就要跑路,莫非是对城隍老爷心怀怨恨?只好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继续去街口上班。
他料想昨日好大动静,街坊们晓得他恶了鬼神,摊前定然冷清。
没想,到地儿一看,门前熙攘更胜昨日。
莫非消息还未传开?
苦等他“开业”的信徒却道,犯了城隍律令的巫师不少,但不是闭门不再见人,就是干脆消失无踪,家里神像法坛都被打砸干净,据说是被“翻坛倒庙使者”捉去,连人带神被封入青石拿去填了撼海塘,活蹦乱跳的就您一位。
啥?
脸上的巴掌印?
那是鬼神显灵留下的神痕哩!
师公,还是您这儿最灵应,做法事害得找您啊!
覃十三有苦难言,干巴巴念着经文,只求早早下班。岂料,今日却来了一“倔驴”,刚死了老爹,好说歹说愣是不听,非求着覃十三给他作法事,纠缠不去,把覃十三惹急了眼,抄起手仗啪啪三下,这才走脱。
更没想,冒出个《西游杂剧》入脑的高人给了那倔驴指点一番,他竟背着老爹的尸体半夜三更找上了门来。
覃十三无可奈何,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也就半推半就了。
刚完事。
砰!
大门又被踹开。
覃十三仰天长啸。
接着。
熟稔地被摁倒,熟稔地被扒下裤子,熟稔的棍棒没落下前。
他大声疾呼:
“我还没收钱!”
第三日。
人群愈盛,但覃十三已打定主意,只念经不干事。旁人若跪下磕头哀求,他也跪下挨个磕回去,一个都不少;旁人若急眼了骂娘,他也污言秽语句句还回去,一句也不多。
“师公,算命的说我娘子今年命中犯煞,最近她真就性情大变,莫非……”
“没错,她在偷人。”
“师公,我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