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花样子

大约黎纨身体底子极好,年纪也不算甚老,药丸中碰巧有几味药对路,一炷香辰光过去,黎纨呻吟之声渐止。

王恒与小才合作,又喂了几次清水,肉眼可见黎纨的面色好看了些,神志也逐渐恢复,朝小哥俩露出欣许的笑容。

病情没有继续恶化,便算得成功,黎宅供奉着赵先生这么高明的大夫,捱下去总有生机。

王恒和小才一通忙活,东侧厅中另外两人孟善人与孟大郎一直远远冷眼里瞧着。

见黎纨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泱泱坐着的孟善人猛然立起身来,疾步踱到黎纨身前,蹲下来注视着黎纨,森然道:“别费事了,赤夜妖姬之毒,源自东瀛,中土无药可解。”

室内诸人皆打了个激灵,小才倒退三步,与王恒双目对视,都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远远一道闪电穿堂进屋,瞬间厅内亮如白昼,风雷涌动,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

“孟表兄,为甚么?”黎纨嗓音喑哑,发声困难,神智却越发清明,竟自己坐了起来。

孟善人仰天长啸,怒极反笑,道:“竖子,你问我为甚么?”

“孟表兄,你一向待我很好,我年少时家贫,仰仗着孟家的帮衬才能读书,中年也算是得志了,却也从未忘记过昔日的交情。”黎纨斟酌着词句,他的求生欲很强。

孟善人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本旧历书,轻轻抚摸着夹在里头的一张张花样子,恰有一张金灯花样子飘落到地上,黎纨若有所悟道:“这是义珍表妹的花样子书?”

“我妹子绣花用的花样子,她夹在旧历书当中,前些年搬家,被我翻出来了。”孟善人眼角噙泪,捋着花白的胡须道:“那时节家里日子没如今好过,缝缝补补都是阿珍在操持,有日你下了学来米仓巷,同我在夹厢里下棋,阿珍见你夏布衫袖口磨破了洞,一局棋还没分出输赢,她已经把袖口破洞绣了朵小小的金灯花。”

黎纨怅然道:“表兄的记性不错,那朵金灯花的确是这样来的,我那时年轻得很,也是爱俊俏的年纪,家里捉襟见肘,日日穿着洗得发白破洞的袍子,因此在学里同谁都落落难合,全仗着义珍表妹时不时替我缝补,又省下布料年节时裁一两件新衣给我,做几双新鞋,才能在学里勉强混下去。”

“阿珍是咱们县城里手最巧的闺女,多少殷实人家的后生托了媒婆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我非要再留她在家几年,不肯轻易许人,结果,她偏偏看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读书人,枉自丢了性命。”

孟善人说着就扑过去,捶打黎纨:“竖子,你还我妹子。”

孟大郎一把抱住孟善人:“爹爹止怒,爹爹止怒。”

王恒与小才齐齐愕然,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悄悄退出黎纨身畔,往角落阴暗处靠了靠,均在想午前胡先生读信中的义珍,竟是孟善人的妹子,称她为义珍贤妹夫人的,会不会是黎纨?这又不知是哪门子的官司。

黎纨迷惘道:“孟表兄,当年我确是与义珍表妹有情,可义珍不是得了肺痨病夭的吗?”

孟善人悲泣道:“那年春天我去了两广贩货,等到回家,阿珍坟头已经长了青草,阿珍怀着四五个月身孕,走投无路,上吊死了,族里头还有好些个待嫁的女孩儿,于是口风一致,咬死她得了肺痨。”

黎纨怔怔道:“那年是大比之年,我乡试殿试连捷,被圣上赐了二甲进士出身,告了一年假回乡料理些俗务,听人说起过,米仓巷孟家间壁的李家有个姑娘上吊死了,怎么会是义珍?”

孟善人冷笑道:“李家的姑娘,平日里品行不端,李家大郎不知所踪,二郎贪婪无行,家里没有了正经男人,李姑娘那阵子仿佛跟她家柜上的伙计私奔了,传来传去,都说是她上吊死了。谁能想得到,其实死的是阿珍这样乖巧的姑娘。”

黎纨讷讷,不敢言语。

王恒闻言心中触动了记忆,将邱二郎押解江宁县衙那天,在米仓巷李园斜对过,听骆驼担老汉讲,李园中有个吊死的女鬼,这就与孟善人的说话大致能对上。

“义珍贤妹夫人。”孟善人从旧历书里翻出几张泛黄的信笺。

黎纨目光所至,显然有些吃惊。

孟善人怮道:“阿珍真是傻啊,她手里有好几封这样称谓的信,这怎么不是婚书,等我归家,咱们纵然闹到你黎家祠堂,也要讨个说法,可她偏偏寻了短见,还把这些信藏在角落里花样子书中,让我找不到,那时我虽疑心你们有些首尾,男女私情,哪来证据。”

孟善人头顶的青筋急剧地跳动着,显得他怒极了,孟大郎赶紧给他捶背,让他消消气。

黎纨默然半晌,道:“孟表兄,我与义珍表妹虽有私情,事态发展固非我所愿,亦无所知。”

俩人一上一下,眼光对峙着。

孟大郎将孟善人搀到地上坐好,扶着他爹,忽然语带讥诮道:“黎大人,莫要撇得太清,很该想想自己的阴鸷,我姑姑去世了二十多年,也许一直都在天上盯着你呢。”

孟大郎慢条斯理的,口气没有孟善人那么激动:“黎大人怎会一无所知,那一年,不正是大人科场得意,被帝京贵家榜下捉婿的时候,大人从此飞黄腾达,恭喜啊。”

孟大郎点到即止,让人遐想连篇。

王恒与小才不难猜测余下之意,意珍表妹渐渐显怀,必然催促黎纨回乡,黎纨不必拒绝,只消置之不理,意珍表妹又听说黎纨与帝京贵家正在议婚,绝望中寻了短见。

黎纨似被重击,心中不由恍惚起来,义珍是他少年时代的爱侣,为何后来不闻不问,竟如同全然忘记了年轻时的情事。

瞬间他思绪云涌,忆起义珍搬着小凳子坐在他身侧,一边比着花样子绣金灯花,一边说着“金灯花,夜夜花”这样幼稚的童谣。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犹在堪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