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第2页)

 雷东宝要四宝去买来一捆荤素菜,他拎着直奔士根家,没要任何人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去,后面远远跟了几个偷看热闹的。到士根家门口,那些披麻戴孝的当作没看见,都是默默低头坐着敲着,就是不让道。雷东宝在圈外吆喝一声:“让个道。”没人理他,都是估摸着雷东宝再煞,也不至于踩着别人脑袋走路。 

 雷东宝果然没有硬闯,但也没有客气,站在圈外,响亮地道:“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找我,你们没种。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问题时我先找他,问他怎么处理,他说随便我处理。好,那就随便我,即使是我亲爹亲娘,出问题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给你们一个交代,看我有没有冤他,看你们有没有冤士根。查出来的问题,昧钱的,父债子还,昧良心的,到此为止。今天,我把话扔这儿了,你们有种,继续堵着,士根出不来,我请乡里出面查账。你们尽管逼我,我雷东宝打小是光棍,没有怕的。”说完,将手中一捆荤素大力扔进围墙,转身要走。 

 老书记家众人面面相觑,嘴里早仗着人势骂出断子绝孙的话来。越骂越激动,老书记的老妻越众而出,举起缠白纸条的竹棒照雷东宝劈头盖脸抽过去:“贼种,你逼死我老头,你还想逼死我?” 

 雷东宝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书记的老妻差点踉跄而出,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亲戚的头颅顶住。雷东宝拿竹棒指着众人,道:“本来想悄悄处理这事,叔悄悄退休悄悄退钱,没人知道,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声。硬是被你们自己吵上村办捅出来,天下哪里见过这样的儿子,巴不得老子没脸见人,叔自杀,那也是让他不成器的儿子逼死的。如今叔已经入土,你们还不让叔安心,到处哭哭啼啼怕别人不知道叔怎么死的,好啊,我帮你们,叔的问题查出来,我张榜公布,让全村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帮逆子,叔都是被你们害死的,害死了还不让他好过。” 

 雷东宝一边说,众人一边鼓噪,有人想夺雷东宝手里的竹棒,雷东宝不得不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挥棒乱打。众人忌惮他真张榜公布,可又骑虎难下,不能被人一吓就回,而老书记的儿女亲人哀恸老父之死,不是雷东宝三言两语可以说退劝退。再说以往都是雷东宝唱红脸,士根唱白脸,让人有机会下台阶,可如今士根被他们围在屋里,没法出来对唱。老书记老妻急了,顺势往地上一滚,大哭“书记打人,书记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里能抓的东西都扔向雷东宝。 

 雷东宝躁极,心说这帮人怎么不听劝不讲理,索性扔掉竹棒,撸起袖子道:“娘的,我从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说着就要动手,先揍没胆正面对打总是偷袭他的书记儿子,没想到士根家大门一开,士根踩过众人冲出来,一把抱住雷东宝:“书记,你别管我,我家让他们围着,你去管村里大事。我没事,快走。” 

 士根劝架,老书记家人反而来劲了,拳头竹棒纷纷落在两人身上。雷东宝火大,一把推开雷士根,先给老书记儿子一个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扑上来的老书记老妻,拎起来大吼一声:“谁敢动手?当我雷东宝说话放屁?”老书记老妻本就丧夫之痛,几天没睡,头昏眼花。被雷东宝高高拎起来天旋地转地一拨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女儿先看出不对,忙大叫:“出人命啦,妈,妈,你怎么啦?”雷东宝没想到老太这么不经拎,拉回一看,果然见老太两眼紧闭,牙关咬紧,忙将人改拎为抱,命令雷士根带钱跟上,他准备带人去乡卫生所。 

 士根不急着进去拿钱,拦住雷东宝先掐老太人中,身后,几只拳头又落在两人身上,但不多。本来也想抓雷东宝拼命的书记儿女们这时顾不得吵架打人,都将眼光焦急地集中到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士根手下苏醒过来,醒来就被老书记儿女一把抢去,众人不敢拿老娘性命开玩笑,簇拥着老太回家里。老书记儿子咬牙切齿扔下狠话,要雷东宝管住他寡母。雷东宝冷笑,说谁想学老猢狲被他埋雪堆,谁尽管上。 

 看着众人退去,士根叹息道:“幸亏老书记家人口不多,否则我家得给他们扒了。唉,扒了也只有认,谁让一条命摆那儿呢。你让你妈去哪儿躲躲吧,避开他们几天火气。” 

 “他们?他们有那能耐,以前也不会被老猢狲这种人压着欺负。不躲,怕他们怎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我不做亏心事,不贪财不好色,他们敢乱来?你看你做人正派,他们也只敢堵你不敢扒你墙。他们还有理了?查!你今天开始继续查,别让人以为叔是我们逼死的。” 

 “东宝,别赶尽杀绝。老书记都已经去了,一条命放那儿,你不能再蛮干。”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钱让乡里派人来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个水落石出,否则影响我们村领导班子的威信,让全村人还以为我们是旧社会的恶霸土匪。我们一定要把道理说清楚,不能死一个人让他们闹三天就闷声不响,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以后还要开展工作,听到吗,还要工作。” 

 士根无奈答应,转回家中打个招呼,去村办继续查账。他虽然涵养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里三天,他也气;他虽顾全大局,他心里也冤。本来他还顾着老书记过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现在如果不拿出证据说话,他与雷东宝还真坐实了迫害老书记致死的指控,他哪里担得起这罪名。虽然他还是有顾虑,乡里乡亲,做得太绝不好,何况人都已经死了,一条命抵多少钱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彻查了,无论最后是不是张榜公布,他都得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他还得面对自己充满内疚的良心,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不是他逼死老书记,是老书记自己的行为逼死老书记自己。 

 老书记家众人退去后就没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士根得以顺利出门又查三天,经过多方求证,将最终意见递交雷东宝。雷东宝看了,能具体落实的贪污竟然有三万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干部开会,问怎么处理,果然,大家都没敢表态。大家最后要求把决定权交给全体村民。 

 雷东宝也不表态,他这次学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妈妈没道理可讲,他索性把决定权交给村民,村民自己怎么决定,村里就怎么执行。雷东宝不急,耐心从月中旬捂到月底,这耐心,是每天挨老书记家人骂,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语这等枪林弹雨锻炼出来的的耐心,这耐心,对雷东宝而言,弥足珍贵,可那也是老书记的一条命带给他的教训:做事,不能想干就干。这还是士根背后苦口婆心劝出来的,士根列举其他两种比较婉转的查处老书记的办法,以此告诉雷东宝,做事未必只有雷厉风行一条路。 

 这期间,有风言风语传到乡里,乡长打电话下来责问,雷东宝暂时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陈平原来电话,他也咬紧牙关不说,他要让村民先决定,自行决定。 

 每月月底,都需开会发放村老年人劳保工资,向村民交代村里又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雷东宝当初定下这规矩,是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开地告诉村民哪儿又招工了,你们掂量着报名,村里择优录取,免得肥了东家亏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会议老老少少都踊跃参加。今天更不例外,村里出了那么大个变故,大家都想看村里给个说法,村民都有兴趣得很。雷东宝也正想利用今天的会议。两下里一拍即合,晚饭才吃完,晒场早坐得满满当当。 

 雷东宝不管老书记家人来没来,他到时间就走上台,向大伙儿宣布常规议程一二三,最后公布老书记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公布,可以确切查证的,证据明白无误的,老书记贪污砖瓦厂公款三万多元,至于收受好处后,老书记擅自给人减价,具体造成砖瓦厂损失累计数字是多少,因为老书记已经去世,人证物证难找,这些既然无法最终确认,会上就不能不负责任地公布。雷东宝说完,全场大哗,三万多,还不算老书记背后收的好处,这都已经值三个万元户,够全村老人一年的劳保金。面对真实而巨大的数据,全场一边倒。 

 雷东宝坐台上沉默会儿,阴沉沉盯着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声说,请大家回去后考虑,一、要不要把证据移送公安局,让公安局跟进;二、要不要父债子还,追回赃款。出乎雷东宝与士根的意料,众人竟然都说要。全忘了今天会议之前大家还在指责雷东宝逼人太甚,逼死老书记,众人说要追还赃款时候都没想想,会不会逼死老书记的妻儿老小。 

 雷东宝没当众答应,他宣布散会,让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决。 

 他把问题向大家交代清楚,终于卸下这一阵压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离开晒场,鄙夷地将群情激奋抛到身后。他冷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都什么鸟人,是非不分,眼里只有钱。他为他们做那么多事,他那么好的运萍为村里的事殉命,他至今还住着老旧的泥房子,他一分钱都没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处理一个贪污分子,那些村民却横加指责。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么多事,若是放在国营厂,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奖金有奖金,可是士根家给堵的时候,谁去解救?谁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令人寒心。 

 雷东宝对小雷家一团热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贪污众人钱财,而众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没了兴致。 

 老书记家人会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等众人入眠月黑风高时候,出来悄悄找雷东宝求情。雷东宝任他们将门敲破都不开。事后老书记老妻找雷母求情,雷东宝依然不吱声,既不说移送,也不说事情到此为止,任他们着急上火。他从实践中学了深刻一课,他再不像过去般急公好义。 

 而雷东宝忍耐不表态的火气,都集中到市电线电缆厂。如今小雷家登峰电线厂三条电线生产线,已经与市电线电缆厂的电线生产能力相当。除了机电公司收购,他没在计划之列,没法将市电线电缆厂的货色挤出机电公司,其他,他要登峰电线厂的供销员如阵地战似的一家一家工厂地拿下,一家一家商户地拿下,争取把市电线厂的饭碗抢个干净。 

 那些市电线厂供销员哪里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龙活虎供销员的对手,他们的生产越来越收缩,除了小雷家没法做的电缆设备还能吃饱,电线设备都只能生产一些计划内数目,一大半时间电线设备停工停产。不过无所谓,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资照发,大不了没奖金。 

 雷东宝见市电线厂大门照开,工人照常上班,心里焦躁,心里异常想上一台电缆设备全面挤死市电线厂。可惜,他才刚上了一新一旧两套电线设备,地主手头没余粮,没法上电缆设备。 

 只能在去市区办事时候,两眼阴沉沉绕市电线电缆厂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齿。 

 04 

 杨巡从各个厂家发来货,可暂时押着不走,他到处找去东北运货的车,满市运输公司地找,邻市的运输公司也跑了,到处留下电话,那电话是他所住村村办的电话。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几辆粮管所去东北拉大豆的车。司机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运费比寻常便宜不少。 

 这些货色发到东北,杨巡没在运费上做手脚,但是在进货价上,他想,他既然凭本事拿到比众人叮嘱的价格更低的进货价,那么,其中产生的差价理所当然该由他吃下。但是,低于想象的运费已经令在东北的同乡欣喜,众人没计较杨巡小赚一笔差价,欢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货色回去。这笔差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件都是几分几厘不到一角的差价,可是,积少成多,军绿色解放大卡车一车的货色,够杨巡赚得开心。 

 电线上做的手脚,也让杨巡稍稍地赚,赚得开开心心。他让弟弟依然管着别人的柜台,他开始专门侧重于推销电线。他手头积累的企业名单越来越长,直接问他这个小鬼头要货的企业越来越多,他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几乎天天都有货要送。北方短暂的夏天才刚结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进他的电线。这回,依然有人要他带货,他当然带,可是,这回放来的一车,大多是他的电线,是他用自己初中毕业两年多挣来的钱和问亲戚朋友借来的钱进的。他还从家乡带来刚成熟的碧绿的橘子,去工厂拜访时候,这儿送一网兜,那儿送一网兜,异常受欢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柜台,专门守着自家仓库,专管发货送货。跟隔壁一家小厂攀上交情,每月送给私人二十块钱,接来一根只能接听不能打出的电话线。他们的电话经常很忙碌。 

 杨巡拿出来的电线质量与普通的差不多,但价格很低;杨巡这人脚头勤快,会自己寻上门来问要不要货色,介绍又有什么新品种;杨巡这人嘴巴甜不说,小恩小惠不断,上门时候,什么橘子、茶叶、米糕、上海奶糖之类江南特产总是小小带上一点,让众人笑纳;杨巡这人送货又最及时,风雨无阻,下刀子也不耽误。只要被杨巡沾上的客户,都被杨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没想再改换门庭。 

 很快又到年底,杨巡隐隐已成当地电线大户。他不仅零售,他还批发。不仅那些老乡们问他批发,本地人也问他批发。不仅本市老乡问他拿货,邻市老乡也听闻风声问他要货。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运电线北上。随着他资金滚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时,他可以腰缠十万贯,硬卧回老家。过完年回东北,发去整整两车电线,那已经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钱了。 

 人们都喊他“杨小倒爷”,杨巡都是挺得意地答应。他弟弟杨速,人称“杨二倒爷”。 

 从小杨馒头,到杨小倒爷,杨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速度,跟夏天发面似的快。 

 05 

 雷东宝趁稍微空闲,叫一辆拖拉机拉着他去看新婚的宋运辉,拖拉机上还拉着一台他想办法搞到的冰箱作为贺礼。他到金州,宋运辉当然请假陪他,两人将程开颜请回娘家,关门谈了一天一夜。雷东宝将老书记自杀的前前后后告诉宋运辉,商量该如何杜绝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宋运辉正好是新车间上马后变得无所事事,每天攻读梁思申狂妄地说要提高他的跑步进度以免被赶超得太容易而寄来的各色书籍,包括管理书籍。而且他还得辅导因结婚而落下夜大会计功课的程开颜,正是觉得满腹刚学来的才华无处施展,与雷东宝一拍即合,讨论一方面通过改变管理框架,以交叉监督杜绝一个人经手钱财这等考验人良知的现象。另一方面较大幅度提高管理者收入,手中有钱少起贪念。 

 一天一夜下来,大致方针决定,雷东宝就匆匆告别回去了。他工作很忙,最好是须臾都不离工作岗位。宋运辉若有所失,很不安分地羡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创业进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总厂引进设备已经安装投产,生活与工作又沦为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却又无能为力,金州总厂受政策限制,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被破格再破格地提升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不应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经非常幸运,能正好撞到设备引进这样的大好机会,正好趁机利用他年轻人特有的英语技能和对新知识强劲的吸收力,突破头顶无数资深技术人员的阻挡,在新设备安装运行中脱颖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为他应该志得意满,可他依然向往不停奔跑。 

 雷东宝才回去小雷家,报平安的电话里很激动人心地说,本地猪肉价格放开了,现在市场上猪肉价格比原来的高,正好猪场新的一批肉猪要出栏,这下可以卖个好价钱了。这财,发的是横财。雷东宝怀疑说,是不是老徐鼓励他养猪时候,已经看到有那么一天。 

 宋运辉一边替雷东宝高兴,高兴他们总能抓住国家政策的先机,赶在改革浪潮的前头,日子过得日新月异;一边替自己心烦,为什么改革春风依然不度玉门关。 

 可很快,宋运辉就无法再无聊地烦恼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金州从西德引进设备投产后,产量增加,质量上升,可能耗也增加,再加设备折旧,成本也增加。一年下来,金州的利润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车间大修期间,竟然出现亏本。很快,部里刮起一股引进设备反思风,矛头直指金州等重点企业,部里有一种声音责问,设备改造,是不是等于盲目引进。 

 水书记被叫去北京开会,被批得焦头烂额地回来。但好歹他看出,这股风的刮起,有被他挤出金州的费厂长的功劳。水书记心中有数,但无法叫屈,谁让金州引进设备后,利润节节下降。他没有底气反驳,他关于质量方面提高的发言,被上司批驳。而且他技术不好,无法面对有关技术方面的责问,他就索性脸色铁青,闭嘴不说,一直坚持到会议结束。他就是不检讨当初决策中可能有的轻率拍脑子赶风潮思想,以给批评他的上司下台阶,一是怕被作为会议纪要记录在案,以后被人拿来当攻击他的把柄,他经历的运动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气,他就是不信引进设备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书记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讨论如何压缩成本,增产创收。宋运辉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会议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则是坐在外围,作为厂办一员,做会议记录。场上气氛跟着水书记的脸一起沉闷。 

 一分厂闵厂长兼职新车间主任,虽然列席,可基本没有发言的机会,水书记也知道闵厂长只是挂个名,其实全是宋运辉在管。众人讨论的议题自然是如何压缩引进设备的生产成本,水书记也直接指着总厂财务给出的成本分解图问宋运辉,究竟哪个环节可以改良。 

 宋运辉走到图表前,一项一项看着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设备因为运行良好,质量很有保证,从资料来看,运行效率与国外同行相比并不逊色。他可以当场拿出数据,国外先进水平的单位产出,对应的水、汽、电和正常运行损耗分别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辖车间的数值又是多少,两者差别并不很大,新车间的运行技术应该不能成为成本上升的源头。 

 水书记严厉地道:“可是数据表明,新车间产品成本比一车间高得多,你怎么解释?” 

 宋运辉奇道:“不可能,除了用电量比一车间高一点,新车间的成品率比一车间高得多,质量也好得多,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电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财务插了一句:“小宋,还有折旧,折旧也要计入成本,这一点你可能不清楚。新车间的折旧太大,一车间的设备老得已经几乎没有折旧了。” 

 “噢,对。”宋运辉很是懊恼了一下,他还算是学了会计的,怎么会忘记折旧这茬。他忍不住问一句,“不会新车间的产品与一车间的同等价钱吧?如果这样,等于鸡蛋当成土豆卖,新车间产品背上巨大折旧,一点优势都没了。” 

 “不错,对于同类产品,国家都有统一定价。本质上来说,一车间与新车间的产品只是三级土豆与一级土豆之间的区别,而不是土豆与鸡蛋之间的本质性区别。因此新车间的产品相当好销。” 

 宋运辉目瞪口呆,天下竟还有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还在绞尽脑汁制定规程避免厂长营私舞弊将鸡蛋当成土豆卖,金州却理所当然地将鸡蛋贱卖,这什么制度?他奇道:“不是说扩大企业自主权吗?我们没有产品定价权?” 

 众人都如看ufo上面下来的外星人似的看着宋运辉,他的岳父程厂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丑,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东西太杂,思想太先进。“我们系统的产品属于国家战略物资,都是统购统销,我们再说是重点企业,与那些小企业不一样。我们的渠道和价格都是国家说了算,不可能有改变。” 

 水书记有些哭笑不得于宋运辉的常识缺乏,紧盯着问一句:“每月折旧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没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质量的前提下,减少水、电等运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产量,以尽可能地分摊每月的巨额折旧?” 

 “可以……稍微改变一下工艺。”宋运辉回答了,可异常心痛,“可是,那么好的设备……” 

 水书记没让宋运辉的心疼表达出来,爽快拍板道:“很好,财务提出的分解成本,层层寻找原因的办法很好,现在已经找出问题症结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紧落实的重头落在你头上,你三天之内改变工艺,争取以最快速度提高产品产量。” 

 “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参数可以改变完成。”宋运辉胸有成竹地说,可心里很不乐意。 

 水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宋运辉道:“年轻人,看来有抵触情绪。现在是讲求经济的时代,全厂工人的奖金也是与经济效益挂钩,你说经济重要不重要?” 

 宋运辉虽然讪笑点头,可心里着实不服,如果只要这样的质量参数,那还引进西德设备干什么?用这么好的设备生产低质产品,等于杀鸡用牛刀。他丈人程厂长见此连忙出声自己先数落宋运辉:“年轻人看问题不全面,不会算总厂的经济账,只看到自己一个车间的局部,这样要不得啊。” 

 水书记听了反而笑道:“这是老丈人藏私,没把自己一手绝活教给宝贝女婿啊,呵呵,看来问题出在我们老程头上。” 

 大家都笑,会议开心结束。与开会之初的严肃气氛截然不同。 

 宋运辉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圆场,他也找机会打电话向丈人致谢。看来,与那些老领导比起来,他的为人处世还嫩,没法做到跟水书记、程厂长一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回到车间,立刻着手下控制室改变参数。闵厂长也到场,当然坐在总调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运辉。闵厂长不得不无奈地想,即使这小子再嫩,却谁也没法将他从这个副车间主任位置上搬走,技术上,无人可以在近期内取代宋运辉的位置。闵厂长四十来岁,算是总厂里面年轻有为的领导,他对宋运辉,不像水书记与宋运辉之间隔着好几层,他对迅速蹿起的宋运辉有所忌惮。他深知,今天会议上如果换成是他回答水书记同样的话,一向强硬的水书记可能都会气得骂出来。他嫉妒宋运辉既是程厂长的女婿,又是水书记的嫡系。 

 宋运辉不知道顶头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时候站他背后深思,他盯着表盘上的各种变化忙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饭都差点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项数据才稳定下来,他又带人到现场角角落落巡视一遍,在又看了一遍总控室数据后才回家睡觉。 

 没想到,他才要掏钥匙开门,里面程开颜却早一步将门打开。宋运辉看着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猫你没睡?等着我?”结婚后,他亲昵地称呼妻子为“小猫”。 

 “嗯,你去洗澡,我给你煮个蛋。” 

 程开颜揉揉眼睛去厨房。宋运辉心疼,将她拖住,抱了会儿,才道:“别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赶紧睡觉。” 

 “不行,我得保护好你的胃。大哥没你姐姐保护着,不是胃出血了吗?” 

 宋运辉抱起妻子,硬是将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让起来:“你睡吧,我吃你的杏仁饼干,总算有机会偷吃你的饼干了,哈哈。” 

 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仁饼干才睡。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生活规律,早上起来跑步锻炼的时候程开颜还没起床,晚上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经常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哦,这么严重?梁思申那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撅着嘴就“噔噔噔”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魂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出,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存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程开颜的眼泪,奇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了?”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满眼是房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旷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回来。宋运辉探出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竿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出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抱个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其他行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丁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形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放开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厂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出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上海还在试点,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我们活了。” 

 等宋运辉大汗淋漓地将文件拿来,将他说的那篇找出来,水书记看了笑,交给程厂长,程厂长也看了笑。水书记笑道:“到底是年轻,看问题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不错了。会议讲话没形成红头文件前,我们都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执行。不过这倒是一个口子,说明上面肯开口子了,既然他们思想活动,那我就去钻,苍蝇不叮无缝蛋,我去做第一只苍蝇。” 

 客厅三个人一起笑,不过笑完,都开始讨论。程厂长的儿子早已买了啤酒回来,可插不上话,他不是那料。程厂长看了心里微微难过,儿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干,他做人真是虽死无憾了。 

 即便是水书记也对程厂长感慨:“你这女婿,搞经营是块好料。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 

 程厂长道:“我倒是建议他在技术岗位上好好做几年,先练成熟些。”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笑柄。 

 新车间工人也在总控室内部的议论中沮丧,为什么花大钱、花大力气建起来的新车间却成了总厂亏损源头?为什么前几天忽然自甘堕落降低产品质量?其实,新车间的奖金工资并不比其他车间高,大家在新车间工作得士气昂扬,无非是因为新车间有新意、有奔头,可如今,忽然如幻梦走向现实,原来自己一团热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调包的宫女。 

 谁都知道,这时该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当怀疑在人们心中滋生的时候,道理岂是那么容易被接受?何况当初建设新车间,已经将该讲的新设备优势全部讲完,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出来,就像人早早亢奋完毕,热情早在安装时候燃烧到最灿烂,现在空口白话早难形成刺激。以前,起码还可以在质量上傲视一车间,可现在,质量的优势也被迫自我扼杀,所谓价格双轨制与外销都还只是水书记竭尽全力向上争取的东西,成不成还是未知数,而且还不能事先拿出来说。宋运辉遇到思想工作的难题。 

 按说,车间思想工作本是书记该管的事,可宋运辉心中一向把新车间当自己的战场,自己的资本,新车间就像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儿子,长得好看难看,他揽到自己头上,养得好不好,他也揽到自己头上,他对新车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和责任。于是,他小家才和谐美满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没办法,他必须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他需要单独思考策划。 

 宋运辉有三种选择:直面问题,还是粉刷问题,或者甚至是逃避问题。最保险的是逃避问题,不作为,任工人人心浮动,只要不出生产事故,所有问题都可以推给总厂决策。总厂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一个车间副主任哪有什么责任。第二选择是粉刷问题。掩盖事实,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滥,还不如逃避。第三也是最险的选择是直面问题,最难预料结果的选择也是直面问题。可宋运辉以年轻人的血气,选择了这个最险的选择。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只要如实向工人说明,工人应该会理解新车间的难处。只要理解,就会产生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