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 第31到第35回(第2页)
老者对狄去邪说:“从将军所见之事来看,当今炀帝气数恐怕不长,就连麻叔谋,只怕灾祸也不远了。我看将军容貌气度不凡,何苦随波逐流,与这些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谦逊道:“承蒙老翁指教,我并非不知开河是虐民之举,只是官卑职小,不敢不奉命行事。”老者微笑道:“做官才要奉命,不做官他们就无法差遣你了。”狄去邪道:“老翁金玉良言,我虽不才,定当奉为准则。”
不一会儿,老苍头摆上饭菜,狄去邪饱餐一顿后起身谢别。老者直送到大路上,说:“转过前边山嘴,就能望见县城了。”狄去邪称谢拱手而别。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时,老者和房屋都已不见,两边只有长松怪石。他又吃一惊,心神恍惚,赶忙赶到县城,见到城市百姓,才如梦初醒,入城在公馆中等候。
麻叔谋本以为狄去邪找不到穴口,已死于穴中,便催促丁夫开河,七八日后到了宁陵县界口。狄去邪前去拜见,将穴中所见所闻详细禀报。麻叔谋哪里肯信,只当狄去邪仗着会些剑术,隐匿几日编造荒诞之言来吓唬他,反而将狄去邪训斥一番。狄去邪只得退回后营,心想:“我以忠言相告,他却当作戏言羞辱我。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共事害民?国家气数有限,何必在奸佞之中留恋这毫无价值的官位?不如称病隐于山中,逍遥自在。”
主意打定,他递了两张病呈。麻叔谋厌恶他“说谎”,便批准了呈子,另派官吏督管粮米。狄去邪见呈子获批,收拾行李,带两个仆从回乡。路上想起皇甫君称大鼠为“阿摩”,心中疑惑:“岂有中国天子是老鼠的道理?若真有此事,前日被大棍打时,炀帝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顺路去东京探访消息,辨明真假?”于是悄悄前往东京查探。正是:
**欲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第33回睢阳界触忌被斥齐洲城卜居迎养
有诗写道:区区名利怎能牵动真正有志者的心,为官处世应当致力于国家的安定太平。如利剑般冰冷的态度惩治奸佞,言辞铿锵为百姓谋划生计。纠正过错时威严难犯,辞官归隐时能将官职看轻。可笑命运多有不顺,但大丈夫自当铁骨铮铮。
对于做官之人而言,无论前程大小,若有志向便能做出一番事业。为官者应处处施恩,时刻为国家着想,不惧强横势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应造福百姓,到那时个人得失与官职高低便不再重要。旁人或许会嘲笑这是迂腐笨拙的为官之道,却不知这正是豪杰做事的本色。
秦叔宝离开齐州后,派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的行踪,得知他已过宁陵,即将抵达睢阳。秦叔宝便吩咐众人速速赶往睢阳交差。行进数日,路上遇见一位头戴将巾、身穿皂袍,武官打扮的人勒马驻足,看着秦叔宝的队伍经过。秦叔宝觉得此人面熟,仔细一想,竟是旧时同窗狄去邪。他忙派人将狄去邪请来相见。
二人见面后,狄去邪询问秦叔宝的去向,秦叔宝答道:“奉命监督河工。”秦叔宝也问起狄去邪的近况,狄去邪说:“我也在开河都护手下任指挥官。”接着,狄去邪将在雍邱开河时,进入石穴见到皇甫君鞭打大鼠,以及对方吩咐的诸多话语,还有后来在嵩阳少室山中,被老人招待吃饭等一系列奇异经历,细细说与秦叔宝听。秦叔宝问:“如今兄台打算前往何处?”狄去邪道:“我已看破世情,称病辞官,准备找个地方隐居。没想到兄台也奉命到麻叔谋手下做事,那麻叔谋贪婪成性,极难侍奉,兄台可要多加留心。”两人就此别过。
秦叔宝本就是个正直且不信鬼神的人,听了狄去邪的讲述,只当是荒诞谎话,并未当真。然而,在距离睢阳还有两三天路程时,无论是大小村坊,还是远处的茅房草舍,时常传来哭声。秦叔宝心想:“或许是这里临近河道,百姓都被征去做工,耽误了农事,家中缺衣少食,才如此苦恼。”但仔细聆听,这些哭声都是在哭儿哭女,他又猜测:“定是传染病流行,小儿死去的多,所以才哭声不断。”可哭声中,人们却咒骂道:“贼王八,为何把我家好好的儿子偷了去。”还有人哭喊:“我的儿,不知你被贼人抓去后,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千儿万儿的哭喊声,夹杂着对贼人的咒骂,秦叔宝疑惑:“奇怪,这哭声不像是死了孩子那么简单。”他思索片刻:“或许是年景不好,有拐骗孩子的,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其中必有蹊跷。”
一路上,村落中处处都是悲凉的哭声,行人听了也忍不住纷纷落泪。到了一个叫牛家集的地方,军士们有的走在前面,有的落在后面,秦叔宝带着二十个家丁在集上休息吃饭。此时小米饭还没煮熟,心中满是疑惑的秦叔宝,故意走出店面查看情况。只见距离店面五七间处,有两三个少年站在那里说话,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一旁侧耳倾听,秦叔宝便慢慢靠近。一个少年说:“就是前日,张家的孩子被抓走了。”另一个接着道:“昨天王嫂子家的孩子也被偷了,她丈夫被征去开河,回来可怎么交代?”还有一人说:“张家孩子有什么稀奇!赵家夫妻就这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昨夜也不见了。”老者点头叹息:“好狠的贼子,这村坊上已经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
秦叔宝上前问老者:“老丈,敢问是往来督工的军士拐骗了村里的小孩吗?”老者摇头道:“拐骗走的,说不定还能留条命,这些孩子却是被拿去杀了,而且这事和军士无关,是另有贼人!”秦叔宝惊讶道:“这两年年成不错,难道这地方还会有人做出这种事?”老者压低声音说:“客官有所不知,就因为开河,那位总管喜好食用小儿,将孩子杀害后,加上调料蒸熟吃。所以这些贼人为了几两银子,就去偷人家孩子蒸熟献给他,贼人不止一个,受害的也不止我们一村。”
秦叔宝难以置信:“一个做官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恐怕不是真的吧?”老者急道:“我骗你作甚,一路走来,你没听见那些哭声?现在村里的人连觉都睡不安稳,有孩子的人家,时刻都得照看,不敢让孩子独自出门。夜里有的守在孩子身边,还有人做了木栏柜子,把孩子关在里面。客官若不信,我带你去看看。”老者领着秦叔宝来到一户人家,果然见到一个木柜,上面还放着被褥,显然是有人在此看守。秦叔宝问:“为何不设法捉拿贼人?”老者无奈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秦叔宝点头回到店中,吩咐家丁:“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先在客房铺好被褥,躺下睡了一觉,心中暗自盘算着要捉住这些贼人,为地方除害。等到晚上,吃过晚饭,村里没有更鼓,只有淡淡的月光。约莫到了深夜,秦叔宝悄悄走出店门,街上空无一人。他走到市东头张望,没发现可疑迹象,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户人家传来惊叫声。原来是夫妻二人在梦中发现孩子不见了,慌乱中把孩子惊醒,孩子吓得大哭,两人这才知道孩子没被偷走,相互埋怨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秦叔宝又走到西边,远远望见有两个人影朝着集市走来。他急忙闪进店门的门缝中观察,不一会儿,两人果然走了过来。等他们过去后,秦叔宝悄悄跟在后面。那两人像苍蝇一样,在各处窥探,许久后,撬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人进去,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先跑。这人刚跑到秦叔宝跟前,秦叔宝大喝一声:“哪里走!”一拳打在他脊梁上,那人毫无防备,向前扑倒,怀中的小孩也掉在路边啼哭。秦叔宝顾不上小孩,急忙赶到被盗的人家,此时另一个贼人也正出门,听到秦叔宝的喊声正犹豫观望,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秦叔宝一脚踢倒在地。屋内的男女听到外面动静,发现床上的孩子没了,哭喊着披衣起身。秦叔宝将这人挟住,带到自己住的客店前,之前被打倒的贼人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店内听到动静赶来的家丁一把抓住,两人都无法逃脱。
一时间,地上孩子的啼哭声、失盗男女的喊叫声,惊醒了集市上熟睡的几人。找到孩子的人家松了口气,旁观的众人却怒不可遏,对着两个贼人一顿乱打。秦叔宝赶忙制止:“大家别动手,拿绳子捆起来拷问!问清楚他们之前偷走的孩子在哪里,还有多少同伙,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只有抓住所有贼人,才能根除祸患,乱打死了人,谁来承担责任?”他随即让家丁找来绳子将两人捆住审问。原来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个贼首叫陶柳儿,他们偷来的孩子,确实是杀了蒸熟献给麻都护享用。
审完口供,天色渐亮,各村百姓听说抓住了偷小孩的贼人,都赶来围观。秦叔宝喝止了想要动手的男人,可那些受害的女人又抓又咬,拿柴棍殴打,根本拦不住。秦叔宝心想,此时放了贼人不行,交给地方官又怕他们被私自打死,自己会受连累。于是他对众人说:“各位,麻都护是朝廷大臣,断然不会做这种坏事。他即将到达睢阳,不如我把这两人送交麻爷处置。他们冒用官员名义杀人,麻爷肯定不会留他们性命;若真有此事,麻都护见外面闹得厉害,心里不安,也不敢再纵容了。”众人觉得有理,叮嘱道:“将军可别在路上把人放了,让他们又回来作恶。”秦叔宝坚定地说:“我要是想放,就不会抓他们了。”昨日那位老者也赶来道谢:“就是这位客官,替我们集市除了一害,我们想凑些盘缠感谢。”秦叔宝婉拒,亲自押着两个贼人,急忙追赶大队士卒。
秦叔宝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刚到行台,正准备视察河道开凿情况。叔宝整好人夫队伍,进见投上文书。麻叔谋见秦叔宝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心中十分欢喜,当即任命他为壕塞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恩后暗想:“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以侍奉,可初次见面就委我官职,看来也像是个识才之人。只是若将那两个贼人之事禀明,恐他见怪;若隐瞒不报放了贼人,又怕他们继续为害百姓。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罪,也不能让那些小儿含冤。”于是又上前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何事,脸色还算温和,只听叔宝禀道:“卑职奉差经过牛家集时,拿获两个贼人,他们声称受老爷差遣取用小儿,公然行窃。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现已解至外面,候爷发落。”
麻叔谋听了,脸色陡然一沉,问道:“是谁拿的?”叔宝答道:“是卑职。”麻叔谋道:“窃盗之事本是地方捕官的职责,与我衙门有何相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闲事。”令狐达在一旁道:“若是有人冒用官员名义为非作歹,也应追究审问。”麻叔谋不耐烦道:“我们连开河大事都忙不过来,管这等小事作甚?”令狐达坚持道:“既然已经拿来,就交给有司审问一下。”麻叔谋冷冷道:“交给有司说不定他们收了钱就放了,不如我这里直接放了。”随即吩咐不必将贼人解进,直接释放。这一番话,将秦叔宝的一番热心浇了个透心凉,恰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跟随叔宝的家丁们本以为拿了贼人会有奖赏,不料竟被直接释放,都为叔宝感到不平,却不知叔宝因此已遭麻叔谋忌恨。原来麻叔谋此前奉旨开河,因耿纯臣奏报睢阳有王气,便打算借开河掘断王气。不料到了睢阳,先掘开了宋司马华元的坟墓,眼看河道即将穿城而过,城中大户急忙央求督理河工的壕塞使陈伯恭去探麻叔谋口风,请求保全城池。谁知麻叔谋大怒,几乎要将陈伯恭斩首,坚决要让河道穿城而过。这下满城百姓慌了神,既要顾城外的坟墓,又要保城里的屋舍。其中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想求麻叔谋通融,却苦于没有门路。
却说陶京儿被释放后,在外边吹嘘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那个不懂事的官儿竟敢拿我,你们看老爷可曾难为我?他那芝麻大的前程,迟早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口气不小,像是麻总管的亲信,便有几人暗暗找他,想请他帮忙说情保全城池。陶京儿道:“我还有个弟兄与老爷更亲近,我带你们去见他。”于是牵线搭桥,引见了麻叔谋最得意的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诺谢他们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把钱都拿来,明日就有消息。”众人果然将金银交给黄金窟。
黄金窟深知主人见钱眼开,趁麻叔谋日间在房中打盹时,悄悄将一个写着“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连同金子一起摆在桌上,满桌金光灿灿,只等他醒来发问时进言。他在旁边站了许久,将近申时,只见麻叔谋从床上跳起来,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私吞我的金子,还推我一跤!”揉了揉眼睛,看见桌上的金子,又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会骗我,这金子到底落不下地。”黄金窟见状,笑道:“老爷,哪来的宋襄公送金子?”麻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戴进贤冠的人,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请来一个暴眼大肚皮、戴进贤冠穿紫衣的,说是大司马华元,这厮还仗势要把我捆住灌铜汁,吓我。我坚决不答应,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两,我正愁见不到金子,怕人克扣,与守门的争执时被推了一跤,没想到金子已摆在这儿了,待我点一点,别少了。”
黄金窟又笑道:“爷怕是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托我送来求您保全城池的,哪有什么宋襄公?”麻叔谋疑惑道:“岂有此理,我明明与宋襄公、华司马说了话,怎会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想,是您去见的宋襄公,还是宋襄公来见您?如今人在哪里,相见在何处?”麻叔谋又想了想,道:“难道真是梦?可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难道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本该爷受,但确实是百姓为保全城中房舍送来的,爷可别说梦话露了底。”麻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管他是上帝还是民间送的,就依他们保全城郭吧。”于是收下了手本,吩咐明日升堂就改定河道。
次日升堂,麻叔谋传唤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一旁伺候,上前参谒。麻叔谋问道:“河道离城还有多远?”叔宝答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已出牌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准备动工。”麻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很有道理。如此坚固的城池、繁盛的市井,怎忍心拆毁,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如在城外取道,别惊动城池了,就差你去勘察规划。”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王气,恐怕难以改移。”麻叔谋不耐烦道:“你这迂腐之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这一方就行,何必非在城中?凡事要择便而行,休提什么画定图式,快去勘察回报。”
叔宝领了这差事,本是个肥差,沿途经过乡村人户,有的为免掘坟墓田园,有的为保全房产,纷纷拿出十两五两、二十三十两银子,托人说情。叔宝一概不受,只酌定了一条更改的河道,回覆麻叔谋。恰逢这日副总管令狐达得知要改河道,来见麻叔谋,两人议论争执不下。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勘察河道,若从城外取道,路线迂回,比城中要多出二十余里。”麻叔谋正没处发火,吼道:“我只差你看城外河道,你管什么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则用工多、钱粮增、限期宽,卑职理应禀明。”麻叔谋越发恼怒:“人工不用你家的,钱粮不用你家的,你多大的官,在此胡言乱语!”这话分明是在针对令狐达。
令狐达正色道:“民间利病,人人都可直言无隐,大小都是朝廷的官,管的是朝廷的事,都该从长计议;况且开凿此城,是奉了圣旨的。”麻叔谋蛮横道:“令狐兄只提圣旨,这回护城池,可是宋襄公奉了天旨!前日梦中,我因执法,几乎被华司马用钢汁灌杀,那时叫你们,你们能应吗?”令狐达大笑道:“哪里来的荒唐鬼话!”麻叔谋又转向叔宝,骂道:“你这样的朝廷官,也想来管朝廷事?你收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搅蛮缠!我只要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了么!”令狐达争不过麻叔谋,愤愤不平,只得回衙写本上奏。
叔宝出得门来,麻叔谋衙内已挂出一面白牌:“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长叹道:“狄去邪原说此人难侍奉,果然如此。”随即收拾行李返乡。却不知这竟是上天保全叔宝之处——莫说当日开河工程严酷,民夫死伤无数;后来隋炀帝南幸,因河道有浅处,特制一丈二尺的铁脚木鹅测试水深,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浅滩。查勘后,浅滩两岸的丁夫及督催官吏,尽皆被埋入地下,名曰“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最终也因此问罪腰斩。此时若叔宝还在督工,料难幸免。正所谓:“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秦叔宝被麻叔谋革职后,正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这时令狐达派人来邀请他到麾下任职。秦叔宝笑着婉拒道:“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李玄邃为帮我躲避灾祸才谋得这差事。监督河工这等事务,料想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业。况且在这工地上,那些无赖之徒,不是想着私下放走役夫牟利,就是克扣工人工钱。还有人靠打骂役夫,强行索要好处,到最后跟着众人一起邀功领赏。这些都非我所求,我留在此处又有何意义?”他对来使说道:“我家中有八旬老母,之前奉官府差遣,不得已才离家远行,如今有幸能回去,归心似箭,实在无法再为令狐大人效力了。”
打发走差官后,秦叔宝心中暗自思忖:“来总管平日里对我颇为照顾,就算看在李玄邃和罗老将军的情面上,也不会亏待我。若我回到他麾下,必定还能得到重用。但我当初满怀壮志而来,如今却铩羽而归,正所谓‘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眼下这世道,劳役不断,皇上四处巡游,百姓怨声载道,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大乱。到那时,不正是我们这些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的时候吗?功名爵禄,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家中老母年迈,正需要我在身边尽孝,我何苦为了这微不足道的虚名,而亏欠了为人子的职责。”
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回到城中,来总管肯定会再次启用我,说不定还会遭遇刘刺史那样的纠缠。倒不如远离尘嚣,在山林中隐居。”于是,秦叔宝在齐州城外的村落里,寻得了一处心仪的居所。
这处住所前临潺潺溪流,后倚郁郁树林,桑树和榆树的枝叶繁茂,一片翠绿成荫。半人高的篱笆用朝槿编织而成,透着清新的翠色。夜幕降临,屋内的榻上,能听到归鸟叽叽喳喳的鸣叫。窗外的烟霭与屋内侍奉母亲的欢笑声交织,树梢间的风声仿佛和着悠扬的琴声。虽身处乡野,秦叔宝的英雄气概却未完全磨灭,闲来无事时,他会提笔写下如《梁父吟》般的诗句,抒发心中感慨。
这是一座简陋的三间茅屋,里面有几间内室,堂屋侧边的竹林深处,还有几间书房。房屋四周环绕着矮矮的围墙,墙边栽种着桑树和榆树,围墙上稀疏地扎着篱笆。篱笆外,是几十亩麦田和枣林,一片田园风光。
秦叔宝回到城中,见到母亲后,将自己与世俗不合、不再追求功名的想法如实相告。秦母见儿子为了求名,常年在外奔波劳苦,也便同意了他的想法,支持他在家安居。秦叔宝随即将城中的宅子赠送给樊建威,以报答他平日里照顾家中老小的恩情。之后,他带着母亲和妻子,一同搬到了乡下居住。
樊建威和贾润甫得知后,还劝他重返总管府任职。秦叔宝只是微笑着说:“这世道也就这样了,能偷得片刻清闲才是真正的好处。”后来,来总管知晓此事,又派人来请他回去复职。秦叔宝以母亲年迈、自己身体抱恙为由,坚决推辞。来总管也没有过分勉强他。此后,凡是朋友来访,秦叔宝都热情接待,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母亲,他自己从不外出交际应酬。
每日里,他或是漫步山间,寻访美景;或是在庭院中栽种竹子、浇灌花草。傍晚时分,小酌几杯,静看夕阳西下;白昼漫长,便以棋局消遣时光。曾经的豪迈英气,都被他暂时收敛起来。樊建威和贾润甫见状,都惋惜道:“可惜了这个英雄人物,不过是接连遭受挫折,就意志消沉,只知寄情山水了。”他们哪里知道,秦叔宝早已将世事看得透彻,心中自有一番筹谋。他深知,未来天下动荡之时,必定少不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因此不愿轻易展露锋芒,才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正如诗中所写:夕阳西下,他在淮城边悠然垂钓,晚风吹拂着身上单薄的葛衣。真正的大丈夫,在时机未到之时,宁可收敛锋芒,哪怕被旁人嘲笑,也依然坚守本心,静待属于自己的风云际会。
第34回洒桃花流水寻欢割玉腕真心报宠
有词唱道:芳菲落尽,那簌簌落花香气何等细微。桃花片片,随浮萍泛起,波光摇曳着碧水,悠远的梦萦绕在长堤。情丝缠绕难以释怀,偶然瞥见那扁舟便心醉神迷。魑魅又有何奇异,魂魄又能托付给谁?香如盘绕的篆字,烛泪点点垂落。长河漫漫,夜色静谧,星斗的光辉洒在衣袂之上。惊看之处,那清凉之感仿佛一剂良药,令人畅快。(调寄“千秋岁”)
自古以来,混乱污浊的世道,被称作“天醉”。天并非自己沉醉,而是人让天沉醉,如此一来天也难以自行清醒;更何况世人多被如金枷般的欲望套住脖颈,被似玉索般的贪念缠住身躯,眼前尽是无数令人沉迷的快乐风光,又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这尘世的迷惑?且说隋炀帝面对众多美人,见她们个个容貌鲜妍、姿态娇媚,内心的享乐之意愈发浓烈。无论白昼黑夜,他都如同狂蜂浪蝶,整日在美人丛中嬉戏玩乐。而众美人也因隋炀帝对她们颇为上心,便各自想尽办法,以新奇独特的方式吸引他,只为博取片刻欢娱。
一日,隋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小酌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二人手挽手走出院子,沿着院中长渠,赏玩流水以作消遣。这清修院四周皆用乱石堆砌,阻断了陆路,只容小船曲折蜿蜒地驶入。院内种有许多桃树,景色宛如武陵桃源一般。二人正欣赏着这清幽雅致的景致,忽见细小的渠水中飘出几片桃花瓣。隋炀帝指着花瓣,连道:“有趣,有趣。”看着几片花瓣流出院外,紧接着又有一阵花瓣随水漂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胡麻饭。秦夫人见状,惊讶地问道:“这是谁做的?”隋炀帝笑着调侃:“自然是爱妃的精妙之作,还能有谁?”秦夫人连忙否认:“臣妾实在不知。”她急忙吩咐宫人用竹竿将水中之物捞起查看,发现这些并非彩纸剪成,每一瓣都是真实的桃花,还带着微微香气。隋炀帝这才惊讶道:“这可真是怪事。”秦夫人猜测:“莫非这条渠与仙境相连?”隋炀帝摇头道:“此渠是朕新挖的,与西京太液池水相通,哪来的什么仙境?”秦夫人疑惑道:“既然如此,如今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桃花流出?”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秦夫人提议:“臣妾与陛下乘一只小船,顺着水渠找寻上去,定能找到源头。”隋炀帝点头称是:“爱妃说得有理。”
于是,二人登上一只小龙船,命宫人撑篙,小船穿梭于花丛柳荫之间,沿着水渠曲曲折折地探寻。只见水面上,或飘着一朵,或浮着两瓣桃花,断断续续,沿途皆是。过了一座小石桥,转过几棵大柳树,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穿着紫绢衫,蹲在水边。待小船靠近,才发现是宫女妥娘正在往水中洒桃花。
隋炀帝见状,大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在此捣鬼!”妥娘笑容盈盈地回应:“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何处享受,怎会撑着小船来找我?”隋炀帝笑道:“就你这小丫头最会玩闹,还不快上船!”妥娘上了船,秦夫人好奇问道:“其他都罢了,这些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着解释:“这是三月间从树上采摘的,我用蜡盒保存着玩耍,没想到留到现在还很新鲜。”隋炀帝又问:“保存桃花或许是偶然,可你小小年纪,又没读过多少书,怎么知道桃源的故事,还把胡麻饭夹杂在其中?”妥娘带着笑意回答:“臣妾虽为女子,书读得不多,但《桃源记》也曾看过。”
秦夫人对隋炀帝说:“臣妾阅览《汉书》《晋书》,其中记载的宏图伟业、丰功伟绩,多有值得借鉴之处;至于《秦史》所记之事,秦始皇仅靠奸诈称霸天下,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就像桃源这个故事,说法也十分虚幻。”隋炀帝笑道:“爱妃此言差矣!朕阅览《始皇本纪》,见秦始皇巡游天下,在泰山封禅,威风赫赫,震慑一时。别的不说,单是一道长城,至今已历经七八百年,外敌难以长驱直入,这都是长城的保障之功。”秦夫人道:“秦朝至今已七八百年,长城恐怕多有损坏,若不加以修补,日后难免有祸患。”隋炀帝道:“这是自然。况且在朕在位之时,若不进行修缮,还能有谁愿意承担这项工程?朕很快就会派人去办理此事。《秦史》中还有秦始皇修建阿房宫的记载,精彩得很,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就在景明院大殿中,我们撑船去取来看看。”
不多时,小船驶过龙鳞渠,向南便到了景明院。隋炀帝与秦夫人、妥娘一同上岸,只见景明院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宝辇。原来萧皇后因天气炎热,知道景明院大殿窗户宽敞明亮,便邀袁紫烟一同前来纳凉,此刻正与景明院主梁夫人在殿中下棋。隋炀帝连忙示意宫人不要通报,与秦夫人悄悄走近,只听见帘内传来棋子敲击棋盘的声响。正要进入殿中,袁紫烟在帘内瞥见,急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皇后听闻,连忙起身,与梁夫人、袁紫烟一同出来迎接。隋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告知朕一声,便私自前来?”萧皇后笑道:“陛下没看见臣妾的‘招纸’吗?”秦夫人好奇问道:“娘娘,什么是‘招纸’?”萧皇后解释道:“昨夜不见陛下进宫,我便写了一张‘招纸’,派宫奴到各宫院寻找陛下。”隋炀帝饶有兴致地问:“御妻且说说,‘招纸’上写了什么?”萧皇后一本正经道:“‘招纸’上写着: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隋炀帝听后大笑:“难道朕只值五百两银子?”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隋炀帝在主位坐下,看着棋盘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梁夫人神秘一笑:“赌的是一件东西,等会儿再告诉陛下。”隋炀帝又说:“白棋要输了!御妻快在东南角上,点住黑棋那一处关键,若能将它困住,或许还能平局。”萧皇后笑道:“点棋眼是陛下的拿手本事,只怕陛下费尽力气,也未必能让黑棋陷入绝境。”
众人正说笑间,隐隐传来一阵笛声。袁紫烟疑惑道:“笛声从哪里传来?”隋炀帝刚要侧耳细听,一阵带着荷花香气的风从帘外吹来,瞬间满殿飘香。萧皇后问:“这香气又是从何而来?”隋炀帝赶忙让人卷起帘子,与萧皇后一同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船中,齐声唱着采莲歌,雅娘、贵儿则各自吹奏风笛应和。小船如离弦之箭,朝着北海方向驶来。隋炀帝远远望去,原来是十六院的美人宫女们,见夕阳西斜、晚风渐起,便一同划船返回。他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真会寻乐子。”萧皇后夸赞:“这都是陛下教导有方。”隋炀帝又打趣道:“也多亏了御妻不妒的度量。”
话未说完,那些小船远远望见隋炀帝在景明院,便不再驶入水渠,纷纷争先恐后地朝着殿边划来。等船靠岸,众人身上的红罗绿绮衣衫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隋炀帝与萧皇后见状,不禁拍手大笑。此时,梁夫人已吩咐在殿中摆好宴席,请隋炀帝与萧皇后上座,秦夫人、梁夫人和袁紫烟在旁相陪。隋炀帝又命所有美人上殿,在地上铺上十来条龙草细席,摆上矮桌和果盘,让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饮三杯酒,随后众人玩起传花击鼓的游戏,尽情畅饮。隋炀帝身处殿中,只觉阵阵薰风拂面,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皇后与各位夫人、美人容颜娇艳,彼此打趣说笑,不知不觉间便喝得酩酊大醉。于是,他起身牵着萧后,到碧纱橱中休息。众人也纷纷起身离殿,各自消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