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二刻拍案惊奇 卷三十七到卷三十九

卷三十七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

 有诗写道:神奇玄妙的故事,常被文人写成寓言。其中或许有真实成分,又怎能说全是虚幻?

 世间的野史杂谈里,常常记载着人们遇见神仙鬼怪,发生情感纠葛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多是作者偶然受到触动后虚构的。比如牛僧孺的《周秦行纪》,说牛僧孺科举落第时,遇到了西汉薄太后,还见到了许多不同朝代的妃嫔美人,像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王昭君、绿珠等,他们一起作诗唱和,甚至王昭君还陪伴牛僧孺就寝,情节十分荒诞离奇。实际上,这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仇,让门客韦瓘撰写此记来诬陷他,还说是牛僧孺自己写的,以此指控他心怀不轨,恶意污蔑妃嫔皇后,企图给他定下灭族之罪。这样看来,这个故事里的情节不就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吗?

 还有《后土夫人传》,讲述韦安道遇到了后土之神,后来后土之神到他家做了新媳妇。韦安道的父母怀疑她是妖怪,请明崇俨施展五雷天心正法,却无法将她赶走。后来父母让韦安道亲自请她离开,她答应了,但要求韦安道同行。韦安道跟着她到了她的住处,看到五岳四渎的神灵都来朝拜她。她还召唤天后之灵,嘱托给韦安道官职和钱财。韦安道回家后,果然接到天后的命令,洛阳城中寻找他,封他为魏王府长史,赏赐五百万钱,故事说得有板有眼。其实,这也是借故事来讽刺武则天的。

 后来宋太宗喜爱文学,在太平兴国年间,他命令史官编纂从古至今的小说,按照类别分类记载,取名为《太平广记》。不论故事是真是假,全都收录其中。有人评论说:“从神仙仙子,到昆虫草木,都被赋予了不实的情节。”认为书里的故事大多不可信。但他们不知道,世间的事情,有假就有真。神仙鬼怪的故事,固然有虚构的,但也有真实发生的,不能一概而论,认定全是虚妄之事。只要看看《太平广记》之后的许多记载类书籍,里面有不少遇见神仙鬼怪的故事,描述得清清楚楚,难道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吗?

 就说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载的《辽阳海神》一事,那可是千真万确的。蔡林屋起初在京城,京城离辽阳很近,就听说有商人遇到海神的传闻,当时半信半疑。后来,他见到辽东的一位佥宪和一位总兵来到京城,两人讲述的内容一模一样,且十分详细,他这才相信确有其事。不过,当时他只知道在辽阳发生的事情,之后的情况并不清楚。直到蔡林屋担任南京翰林院孔目时,碰上那位当事人来游雨花台。蔡林屋得知后,派人邀请他来相见,特意询问这件事,对方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蔡林屋根据他当面讲述的内容,写成了这篇传记,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由此可见,自古以来,这样的奇事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全是虚假荒诞的。

 说了这么多,这个人到底是谁?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呢?各位看官,请听我依据传记内容,慢慢道来。正所谓:怪事难以用常理拘束,神明也会赋予情感。不知神灵之躯,为何眷恋凡尘?

 话说徽州有个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当地渔村的大姓,世代书香门第,程宰年少时也读过不少诗书。然而,徽州的风俗是将经商视为第一等职业,科举功名反而排在其次。正德初年,程宰和哥哥程寀带着数千两银子,前往辽阳经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等特产。他们往来经商数年,却每次都做亏本生意,不仅没赚到钱,还折损了不少本钱,没有一次生意是顺利的。

 在徽州,人们十分看重经商成果。所以,商人回家后,无论是宗族朋友,还是妻妾家属,都以他们赚取利息的多少来区别对待。赚得多的,大家都敬重奉承;赚得少的,就会遭到轻视嘲笑,这就如同读书人科举中榜与否回家后的待遇一样。程宰兄弟俩因为做生意赔了本钱,害怕回家被人笑话,满心羞愧沮丧,没脸见家乡父老,便不再想着回乡。

 徽州有一些做大生意的人,在辽阳开着大店铺。程宰兄弟因为常年经商,熟悉账目收支、计算成本利润,这些本领在商贾行当里十分实用。他们兄弟没有本钱,就有人出佣金聘请他们专门掌管账目,徽州人把这种人称为“二朝奉”。兄弟俩白天在店铺里算账,晚上就回到自己租赁的住处休息。他们的住处是一排两间房,兄弟俩各住一间,中间只隔着一堵板壁,屋子狭小逼仄,像客店一样,实在没什么舒适可言。但也没办法,只能勉强这样度日。

 就这样过了几年,那年是戊寅年的秋天。边疆地区天气转寒很早,一天晚上,风雨大作。程宰和哥哥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因为寒气刺骨,程宰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间,不禁思念起家乡。他只好重新穿上衣服,坐在床上,连连叹息,心里想着自己如此凄凉,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此时,屋里的灯烛已经熄灭,又没有月光,程宰在黑暗中忍受着寒冷。突然,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如同白昼一般,屋里的器物都清晰可见。程宰心中疑惑,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弥漫满室。更奇怪的是,外面没有一点风雨声,室内顿时变得温暖如春,就像江南二三月的天气。程宰更加惊愕,心想:“难道我在做梦?”他忍不住走出房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本就穿着衣服,急忙跳下床,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外面漆黑一片,风雨交加,寒冷难耐。他慌忙跑回房间,刚关上门,屋里又恢复了先前明亮温暖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程宰心想:“这肯定是遇到怪异之事了。”他心里害怕,不敢随意走动,只在床上大声呼喊。他哥哥程寀和他只隔了一层板壁,但无论他怎么喊破喉咙,都得不到一点回应。

 程宰着急万分,无奈之下,只好钻进被窝,用被子把头蒙住,紧紧裹住自己,面向里墙躺着,想着只要不看外面,随便发生什么都不管了。但他心里清醒,耳朵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远远地,他听到有车马喧闹之声,空中传来管弦金石演奏的音乐,声音从东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声音就到了房间里。

 程宰轻轻掀开被角,偷偷露出眼睛看去,只见三个美貌女子,红颜黑发,明眸皓齿,头戴华冠,身着丽服,打扮得如同图画中的后妃。她们浑身上下佩戴着金翠珠玉,光彩照人,容貌风度,个个宛如天上仙女,与凡间女子截然不同,年纪都在二十多岁。她们身后跟着无数侍女,个个容貌秀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只见有的侍女提着香炉,有的挥着扇子;有的撑着华盖,有的佩戴宝剑;有的手持符节,有的抱着古琴;有的举着烛花,有的夹着图书;有的陈列宝玩,有的举着旗帜;有的抱着被褥,有的拿着毛巾;有的端着盘子,有的拿着如意;有的捧着菜肴,有的摆放屏风;有的布置桌席,有的演奏音乐。虽然场面纷繁复杂,但依然整齐有序。就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随从的人何止数百?

 或许有人会说,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怎么容得下几百人?要是一个个从房门走进来,恐怕得走上一两个时辰,屋子都得被挤塌了。但各位看官有所不知,大家可曾读过《维摩经》?维摩居士的方丈之室,却能容纳众多天神,还能放下十万八千个狮子坐席,难道真的是空间够大吗?这不过是佛法神通。程宰的房间虽小,但此刻的光明境界无穷无尽。就好比一面镜子,镜子能有多大?可镜子里却能映照出无数物像。这只是一种神奇的显现,所以能让数百人同时出现在眼前,并非是从门里一个一个走进来的。

 闲话少叙,且说正事。三位美人中,有一位容貌更为出众,她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程宰的身体,随后声音婉转地微笑着说:“真的睡熟了吗?我并不会伤害你,与郎君有前世的缘分,特意前来相会,不必怀疑。况且我既已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的道理。郎君就算大声呼喊,也不会有人听见,不过是白白受苦罢了。不如赶快起来,与我相见。”

 程宰听了,心中暗想:“如此神奇的景象,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倘若她想伤害我,我即便躲在被子里,又怎能躲得过去?她说有夙缘,说不定真的不会加害于我。我且起来见她,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迅速翻身下床,整理好衣襟,跪在地上说道:“程宰是下界愚笨之人,不知真仙降临,没能迎接,罪该万死,还望您可怜我。”美人赶忙伸出纤细的手,将他拉起来,说道:“你不要害怕,与我一同坐下吧。”说着,便挽着程宰的手,两人一同朝南坐下。另外两位美人,一位坐在西边,一位坐在东边,相对陪坐。

 坐定后,东西两边的美人说道:“今晚的相遇,并非偶然,不要自己心生疑虑。”随即吩咐侍女摆上酒菜,桌上的食物珍奇美味,程宰生平从未见过。他刚吃了一口,便觉得心胸顿时舒畅。美人又让人拿来红玉莲花形状的酒杯斟酒。这酒杯极大,能盛一升酒。程宰向来不擅长饮酒,便竭力推辞。美人笑着说:“郎君是怕喝醉吗?这酒并非人间酿造,不会让人迷失本性,多喝一些也无妨。”说着,便举起酒杯,亲自递给程宰。程宰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过酒杯喝了一口。那酒味道甘甜芬芳,口感爽滑清冽,毫无滞涩之感,即便是甘甜的泉水、天降的甘露,也比不上它的滋味。程宰觉得好喝,不知不觉就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美人又笑着问:“郎君相信我了吧?”接着,又一连给程宰斟了好几杯,三位美人也一同陪饮。程宰越喝越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振奋,丝毫没有醉意。每喝一杯酒,侍女们就会演奏美妙的音乐,曲调和谐,让人仿佛有超脱尘世之感。

 酒足饭饱后,东西两位美人起身说道:“夜已深了,郎君和夫人可以休息了。”说完,便起身整理帷幕、拂拭枕头、铺好被褥,然后向朝南而坐的美人告辞离去,其余侍女也一同散去。刹那间,眼前所有的器具都消失不见,门户紧闭,也不知她们从哪里离开了。

 此时,只剩下与程宰同坐的那位美人,她挽着程宰的手说:“众人都已散去,我和郎君解衣休息吧。”程宰心中暗想:“我这床上的布被草褥,怎么能和这样的美人同睡呢?”抬眼一看,只见枕头、被子、帐幔都已换成了锦绣珍奇之物,与之前的完全不同。程宰虽然有些惊慌,但早已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与美人一同解衣上床。美人摘下头上的发饰,缓缓散开长发,将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光亮照人。美人脱下衣服,肌肤晶莹洁白,光滑如凝脂。两人依偎在一起,程宰只觉得浑身酥麻。

 程宰在异乡本过着荒凉寂寞的生活,没想到能有这样的奇遇,只觉得魂飞天外,喜出望外。美人也很喜欢程宰,在枕头上对他说:“世间的花妖月怪、飞禽走兽,常常会害人,所以人们一说起就害怕,对它们十分厌恶。但我并非此类,郎君千万不要怀疑。我与郎君相遇,虽不能让郎君大富大贵,但也能让郎君身体健康,钱财充足。倘若遇到患难,我也能出些小力相助。只是有一点,你千万不能泄露我们之间的事。就算是至亲的兄长,也不能让他知道。能遵守我的告诫,从今以后,我便会常来相伴;若有一言泄露,不仅我不会再来,还会有大祸临头,那时我也救不了你了。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程宰听了十分高兴,双手合十发誓道:“我本是平凡低贱之人,承蒙真仙厚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既然您有吩咐,我怎敢不铭记在心?若违背誓言,甘愿九死!”发完誓,美人非常开心,伸手勾住程宰的脖子说:“我不是仙人,其实是海神。与郎君有长久的夙缘,所以才来与你相会。”两人情意绵绵,恩爱非常。不知不觉,外面的公鸡已经打鸣两次。美人披上衣服起身说:“我该走了,晚上还会再来,郎君自己保重。”

 说完,只见昨夜坐在东西两边的两位美人和众多侍女,一起走到床前,纷纷说道:“恭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立刻有侍女捧着洗漱用品,伺候她梳洗打扮。美人重新戴上发饰,披上外衣,一切都和昨夜一样。她拉着程宰的手,再三叮嘱他不可泄露秘密,神情眷恋,不忍离去。在侍女的簇拥下,美人渐渐走远,还不时回头张望,这份深情,世间的夫妻也难以相比。

 程宰也下了床,穿好衣服,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满心欢喜与不舍,难以自持。转眼间,屋里寂静无声,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再看门窗,还和昨晚一样关得好好的。他回头打量房间,只见土炕上铺着一条荆筐,芦苇席上摊着一条布被;墙角倾斜,堆着几块零星的煤烟;破旧的地炉旁,摆着一排残缺的瓶罐。整个房间就像没有香火的古庙,又似脏乱的牢房。程宰恍恍惚惚,心想:“难道是做梦吗?”但仔细回想,饮酒时的欢声笑语,相处时的种种情形,还有彼此的盟誓,都历历在目,绝不是梦境,他的心里既高兴又疑惑。

 不一会儿,天已大亮。程宰心想:“我去哥哥房里看看,昨晚发生的事,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他走到隔壁,喊道:“阿哥!”程寀刚从床上起来,看到程宰,惊讶地说:“你今天面色神采不同寻常,和平时不一样,怎么回事?”程宰心中犹豫,暗想:“难道我真的有什么奇怪的样子,才让他起疑?”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时运不济,落魄在这里,回家遥遥无期。昨晚天气突然变冷,我愁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叹气,阿哥肯定听到了。哪有什么好事,还说我神采异常?”程寀说:“我也觉得冷,又想家,一夜没睡。听你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还奇怪你怎么睡得这么熟,根本没听到什么叹气声,你怎么这么说!”程宰听哥哥这么说,知道他没听到昨晚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等程寀梳洗完毕,两人便一起去了店铺。

 铺子里的人看到程宰,个个都惊讶地说:“程宰哥今天怎么面色这么好?”程寀笑着对弟弟说:“我说什么来着?”程宰装作没听见,没有接话。但他自己也感觉神清气爽,皮肤滋润,和平时大不相同,心里暗暗高兴,只盼着海神晚上还能再来。

 这一天,程宰频繁地看日影,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刚到傍晚,他就回到住处,借口腹痛,关好门,静静地坐在那里,满心期待着消息。等到街上的更鼓刚刚敲响,房间里突然又亮了起来,和昨晚的情景一模一样。程宰正四处张望,只见一对香炉在前引导,海神已经来到面前。这次侍女只有几个人,仪仗之类也少了很多,就连昨天陪坐的两位美人也没来。海神看到程宰正坐着等她,笑着说:“郎君果然如此有心,但一定要始终如一才好。”随即吩咐侍女摆上酒菜,两人说说笑笑,比昨天更加亲密熟络。

 不一会儿,宴席结束,准备休息,侍女们都散去了。程宰看了看床铺,并没有人来铺设,却见床上又铺满了锦绣被褥。他心里暗想:“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又脏又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刚这么一想,就见满地都铺上了锦缎,一点空隙都没有。这一夜,两人相处得更加亲密融洽。和昨晚一样,公鸡打鸣两次后,海神起身梳妆离去。

 从那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海神便会到来,公鸡打鸣时离去,日日如此,从未间断。每次她来,都会伴着喧闹的笑语和铿锵的音乐,可哥哥的房间与程宰仅隔一层墙壁,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响,也不知海神用的是什么神奇法术。随着相处,程宰与海神的感情愈发深厚。

 只要程宰心里想要什么东西,瞬间就能出现在眼前,速度快得惊人。一天,他偶然想起福建的新鲜荔枝,转眼间,就有百余颗带叶的荔枝出现,香味浓郁,色泽鲜艳,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他又说这世上只有江南杨梅能与荔枝媲美,话音刚落,一枝杨梅便出现在面前,枝上足有两万多颗杨梅,味道甘甜鲜美。当时正值深冬,而且荔枝和杨梅都不是北方的物产,真不知道海神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一晚,大家谈到鹦鹉,程宰说:“听说有白色的鹦鹉,可惜从没见过。”话刚说完,几只鹦鹉便飞舞而来,有白色的,也有五彩斑斓的,它们有的念诵佛经,有的吟诵诗歌,说的都是标准的普通话。

 有一天,程宰在集市上看到一位大商人出售两颗宝石,名叫硬红,颜色如桃花般艳丽,大小和拇指差不多,要价百金。晚上,程宰和海神说起此事,言语间对这两颗宝石赞叹不已。海神轻轻笑着说:“郎君眼光这般短浅,真是见识有限。我让你见识见识。”说完,满屋子瞬间出现无数珍宝:有一丈多高的珊瑚,有鸡蛋大小的明珠,还有栲栳般大的五色宝石,光芒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程宰左看右看,眼睛都忙不过来。可没多久,这些珍宝又都消失不见了。

 程宰心想:“我夜里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如此享受,可白天却还在给人打工。海神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于是,他把多年来做生意赔了几千两银子,落得到异乡漂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完忍不住连连叹息。海神又笑着说:“正开心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些俗事,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不过,做生意是你的本行,也难怪你惦记。我再让你看个景象。”话音刚落,金银堆满眼前,从地上一直堆到房梁,多得数不清。海神指着金银问程宰:“你想要吗?”程宰作为商人,看到这么多金银,哪能不动心,激动得手舞足蹈,就要伸手去拿。

 海神却用筷子夹起碗里一块肉,扔到程宰脸上,问道:“这块肉能粘在你脸上吗?”程宰说:“这是别的肉,怎么能粘在我脸上?”海神指着金银说:“这些金银也是身外之物,怎么能据为己有呢?要是现在拿了,也不是不行,但这种非分之财,拿了反而会招来灾祸。世上有多少人,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最后不仅失去更多,甚至连性命都不保,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我怎么忍心害你!你要是想要金银,可以自己去做生意,我会给你指点,暗中帮你,这样才行。”程宰连忙说:“这样就很好了。”

 当时是己卯年(明正德十四年)初夏,有个到辽东卖药材的商人,其他药材都卖完了,唯独黄柏、大黄这两味药没人买,各剩下一千多斤。这两种药价格便宜,不值多少钱,卖药的看没人买,都想直接扔掉算了。海神对程宰说:“你去把这些药买下来,能赚大钱。”程宰去问了价钱,卖药的正愁卖不出去,随便给点钱就愿意脱手。程宰深信海神的话,把自己做佣工攒下的十几两银子全拿出来,买下了这些药材。

 回到住处,哥哥程寀看到堆得满满的两味草药,得知是用十几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是不是疯了!拿有用的银子,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就算买得便宜,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收回本钱和利息?哪有你这么不会算账的!”没想到没过多久,辽东瘟疫盛行,这两味药各药铺都卖断了货,价格一下子涨了起来。程宰的药材不仅全部卖完,还卖了五百多两银子。程寀不知道内情,只以为弟弟运气好,赶上了这桩生意,十分羡慕,还叮嘱道:“运气不会总这么好,现在有了本钱,该做点稳妥的买卖,别再冒失了。”程宰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也不解释。

 过了几天,有个荆州商人运彩缎到辽东,途中下雨,绸缎被淋湿,上面出现了很多斑点,没有一匹颜色完好的。荆州商人日夜发愁,担心卖不出去,只要有人肯买,价格好商量。海神又告诉程宰:“这桩生意可以做。”程宰拿出之前赚的五百两银子,买下了五百匹彩缎,荆州商人喜出望外,拿着钱走了。程寀看到后,急得直跺脚:“我说你没福气吧,前几天意外得了点钱,现在就倒霉了。这彩缎全靠颜色好看,颜色好的时候,一两多银子一匹都算便宜,现在斑斑点点的,谁要啊?这五百两银子算是打水漂了!照你这样做生意,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回家?”说完,忍不住大哭起来。其他商人听说这件事,有的为程宰可惜,有的则在一旁嘲笑他。

 可谁能想到,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程宰买下彩缎不到一个月,江西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杀了巡抚孙燧。副使许逵打算顺流而下,攻打安庆,夺取南京,妄图称帝,东南地区顿时人心惶惶。朝廷紧急调派辽东军队南下平叛,檄文像流星一样火速传来。军队里的军装、旗帜等物资都要尽快备齐,可这边塞之地,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凑出这么多彩缎?一时间,彩缎价格飞涨,只要有货就有人买,也不管质量好坏。程宰买的那些带斑点的彩缎,都卖了三倍的价钱。这一次,除了收回五百两本钱,还额外赚了一千两银子。

 庚辰年(明正德十五年)秋天,有个苏州商人运了三万匹布到辽阳,已经陆续卖出去两万三四千匹,还剩下六千多匹粗布。突然,他收到家信,说母亲去世了,急着赶回去奔丧。海神又对程宰说:“这桩生意也能做。”程宰前两次做生意都赚了钱,知道海神的话准没错,急忙去找苏州商人谈价格。苏州商人之前卖掉的布已经赚了不少,剩下这些急着处理,加上归心似箭,只要能一起卖掉,就按原价出售。程宰便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六千多匹布。

 第二年辛巳年(明正德十六年)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全国都要服丧。辽东远在塞外,本地不产布,人人都需要一件白衣,可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布?一匹粗布能卖到七八钱银子,程宰的六千匹布,又卖了三四千两银子。像这样的生意,程宰逢做必赚,每次都出奇制胜,赚得盆满钵满,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短短四五年时间,他就赚了五万到七万两银子,比当年赔掉的本钱多出了几十倍。

 再说辽东这边,一开始听说江西宁王造反,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四起。有人说宁王已经在南京登基,有人说叛军已经打过两淮,还有人说叛军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天能传出好几个版本,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程宰担心家乡安危,私下问海神:“这场叛乱到底会怎么样?”海神微笑着说:“真正的天子在湖湘一带,和宁王有什么关系!他这是自寻死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擒,不用担心!”这是七月下旬说的话,一个多月后,就传来消息,宁王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获,押解进京。

 程宰听海神说天子在湖湘,担心江南会有战事,心里还是害怕,又去问海神。海神安慰他:“没事,没事。国家福运绵长,要不了一两年,天下就会太平。”后来,嘉靖皇帝从湖广藩地进京继承皇位,天下安定,果然和海神说的一模一样。

 到了嘉靖甲申年(嘉靖三年),程宰和海神已经相处了七年,两人感情始终如一,甜蜜如初。程宰这时已经赚了不少钱,不禁思念起故乡。一天晚上,他对海神说:“我离家已经二十年了,之前因为做生意赔了钱,回不去。如今承蒙你的帮助,我已经赚了不少,超过了我的期望。我想和哥哥暂时回一趟老家,见见妻子,很快就回来,最多一年时间,回来后就永远陪伴在你身边,不知行不行?”

 海神听了,惊讶地感叹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要到此为止了吗?郎君好自为之,以后多保重。我不能再陪伴你了。”说完,泪流不止,悲伤不已。程宰大惊失色,哭着说:“我只是暂时回去,肯定会回来,怎么敢辜负你!夫人怎么能说这种绝别的话。”海神哭着说:“这是命中注定,我们都没办法改变。你刚才说出这话,就意味着我们缘分已尽,该永别了。”

 话还没说完,第一次来的东西两位美人,还有众多侍女、仪仗等,一下子全都到齐了。现场音乐响起,摆开丰盛的酒宴。海神亲自起身斟酒,和程宰回忆起当初相遇的情景,还有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每说一句,都难过得哽咽。程宰痛哭失声,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一头撞在地上。两人难舍难分,紧紧相拥。

 这时,侍女们上前禀报:“时辰已到,车驾都准备好了,请夫人启程,不要过于悲伤了。”海神拉着程宰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叮嘱:“你有三次大难,很快就要来了,一定要时刻警醒自己。到时候我会来救你。过了这三次难关,你就会一生平安,能活到九十九岁。等你寿终,我在蓬莱三岛等你,我们再续前缘。你一定要保持内心清净,多做善事,别辜负我的期望。虽然我们相隔两地,但你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万一你做了坏事,触犯天条,我也救不了你。以后相见遥遥无期,你一定要好好的!”海神再三叮嘱,说了十多遍。

 程宰此时悲痛欲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点头,默默流泪。不一会儿,周围的公鸡开始打鸣,侍女们催促着海神启程。海神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三四次,才渐渐消失不见。只留下蟋蟀在一旁悲鸣,孤灯忽明忽暗;寒风呼啸,屋檐下的铁马叮叮作响。启明星从东方升起,银河在西边渐渐隐去,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已经恍如隔世 。

 程宰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哀伤,放声痛哭起来。他刚一哭出声,隔壁房间的哥哥程寀立刻就听见了,这次可不像是以前,无论他这边如何闹腾,哥哥都浑然不觉。程寀听到弟弟的哭声,急忙起身,关切地询问缘由。程宰强忍着悲痛,支支吾吾地说:“不过是想家了。”嘴上虽这么说,可声音里满是哽咽。

 程寀疑惑地说:“过去咱落魄,回不了家。可这几年生意顺利,手头宽裕,想回去并不难,怎么反而哭得这么伤心?我从没见你这样过,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别藏着掖着了!”程宰见哥哥看穿了自己,知道瞒不下去,只好将多年前遇到海神,每晚与她相聚,以及自己做生意能发财,全靠海神相助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程寀听后惊讶万分,对着天空恭敬地礼拜。

 第二天,程寀把这事告诉了同行的客商,很快,辽阳城内外都传开了程士贤遇见海神的奇闻。从那以后,程宰整天闷闷不乐,就像失去了挚爱的伴侣。他和哥哥商量,打算收拾行囊回南方老家。那时,程宰有个叔父在大同担任卫经历,他已经很久没和叔父见面了。程宰心想:“这次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到北方,不如趁这个机会绕路去大同一趟,看看叔父。”

 于是,他先把行李财物托付给哥哥程寀,让哥哥从潞河乘船出发,在沿途等他。自己则雇了一头牲口,从京师出发,出居庸关,前往大同。见到叔父后,一家人久别重逢,难免相聚叙旧,耽搁了几日,没能及时动身。

 一天晚上,程宰刚入睡,就梦见海神前来催促:“大祸临头了,还不快走!”程宰想起临别时海神的叮嘱,急忙向叔父告辞。叔父又留他吃饭饯行,等他离开大同城门时,天已经黑透了。程宰觉得这么晚了,也赶不了多少路,不如就在城外找地方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

 睡到半夜三更,程宰又梦见海神焦急地催促:“快走!快走!大难马上就到,再晚就逃不掉了!”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也不管天色多暗,骑上牲口拼命赶路。跑出四五里路后,只听见身后传来接连不断的炮声,回头一看,城外火光冲天,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原来,大同发生了军变。

 这大同军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大同参将贾鉴克扣军士的粮饷,士兵们愤怒不已,发动骚乱,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发布告示安抚众人,局势才暂时平静下来。后来,张文锦暗中查出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打算依法处置,派人前去抓捕。这一举动再次激怒了士兵,他们再次哗变,一不做二不休,把张巡抚也杀了,占据大同,公然反叛朝廷。为了扩充势力,他们举着火把出城,四处搜寻强壮男子加入叛军,凡是在饭店歇脚的商人,无一例外都被抓走。要是程宰晚走一会儿,肯定也会被抓去,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一遭大难。

 程宰侥幸逃脱后,日夜兼程赶到居庸关,当晚在关外住宿时,又梦见海神来提醒:“赶紧过关,晚一步就会有牢狱之灾!”他再次被惊醒,此时店里的其他客人都还没起床,他独自一人匆匆赶到关前,排队入关。刚走了几里路,宜府军门就传来文书,因为大同发生叛乱,为防止奸细混入京师,凡是从大同来的人,除非是有官方文书证明身份的公差,否则一律收监,盘查清楚后才准释放。那天晚上和程宰同住的人,都被留在狱中,有的过了半年才被放出来,还有的染上疾病,死在了狱中。程宰要是没有在文书到达前离开,就算没什么事,也得在监狱里熬上五六个月,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二遭大难。

 程宰终于在潞河找到了等候的哥哥,他把一路上遭遇危险,又因梦中得到海神提醒而脱险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哥哥,兄弟俩感慨万千,对海神充满感激。

 一路上平安无事,当船行驶到淮安府高邮湖时,突然风云突变: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啸不止,仿佛要将天地撕裂。湖底的老龙仿佛被惊动,发出阵阵怒吼;半空中似有猛虎咆哮,让人胆战心惊。船只在巨浪中剧烈摇晃,一会儿向左倾斜,一会儿向右翻荡,就像掉进了不停摇晃的簸箕里;船头船尾上下颠簸,好似在滚烫的饭锅里翻滚。转眼间,两根桅杆被狂风折断,船舵也不知去向。船上众人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命丧黄泉,坠入水底。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程宰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在船上,狂风瞬间平息。不一会儿,黑雾散去,一片彩云出现在船的正上方,云中隐隐浮现出海神的模样。她的上半身清晰可见,下半身被霞光笼罩,看不太真切。程宰一眼就认出是海神又来救他,想到分别已久,如今才得以“相见”,心中悲喜交加,泪水夺眶而出。他对着云中的海神不停地磕头礼拜,海神也在云端抬手回礼,眼神中满是眷恋,许久之后才渐渐隐去。船上其他人看不到海神,只看到程宰对着空中行礼,都感到十分惊讶,纷纷询问缘由。程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众人听后都对海神充满敬畏。这是海神救他的第三遭大难,从这以后,程宰再也没有见过海神的踪影。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到蔡林屋时,他看起来还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由此可见,他当初确实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人。按照海神所说蓬莱三岛之约,程宰日后说不定真能踏上修仙之路。只是让人好奇,程宰不过是个普通的经商之人,究竟有怎样的缘分,才能有如此神奇的经历?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由此可见,神仙鬼怪的故事,也许并非全是虚构,有诗为证:一个流落边关的普通商人,却意外得到神仙眷顾,这缘分实在不一般。听完他的故事,让人不禁为之动容、感慨万千。

 卷三十八 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

 有诗云:李树代替桃树枯死,就像羊存活而牛死去。世上的冤情,最是难以理清。

 在宋朝时期,南安府大庾县有个吏典名叫黄节,他的妻子李四娘生性风流,喜欢结交一些风流子弟,私下里常有往来。李四娘为黄节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孩子已经三岁了,可她依旧没有收心,依旧沉迷于这种不正当的交往。

 有一天,黄节因为公事,在衙门里住了十多天。就在这段时间,李四娘与一个不知名的奸夫勾结好,带着三岁的儿子一起逃走了。出城门没走多远,孩子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不停地啼哭。这让李四娘十分厌烦,竟然将孩子丢在草丛中,自己和奸夫离开了。

 大庾县有个负责公差的手力人叫李三,这天他到乡间去办公事,刚出城门,就听到草地里传来小孩的啼哭。他急忙上前查看,只见一个小孩躺在草丛里,哭得十分伤心。李三看了心里很是不忍,又不见有人来照顾孩子,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去了哪里。李三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这孩子之前许久没见到人,心里害怕,哭得正起劲,如今见有人来亲近,虽然对方是个陌生人,也渐渐止住了哭声,任由李三把他抱在怀里。

 原来李三一直没有儿女,看到这个孩子满心欢喜。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孩子,便直接把孩子抱回了家。家里人见孩子长得清秀可爱,也都十分高兴,从此就把孩子养在家里,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

 这边黄节从衙门办完事回到家里,只见家中空荡荡的,妻子和孩子都不见了踪影。他惊讶地向邻居打听,邻居们都说:“押司你出去没几天,娘子就抱着小公子不知去了哪里,把门锁得紧紧的。我们还以为她去哪个亲戚家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黄节知道妻子李四娘平时行为不检点,心里顿时着了急,连忙到各个亲戚家去询问,可找遍了都没有任何消息。无奈之下,黄节只好写了寻人启事,四处张贴寻访,还表示愿意拿出十贯钱作为提供线索的谢礼。

 一天,黄节偶然出城几里路,正好路过李三家门口。当时李三正抱着捡来的孩子在玩耍。黄节仔细一看,立刻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便大声质问李三:“这是我的儿子,你怎么把他抱在这里?我的妻子又去了哪里?”李三回答说:“这孩子是我在草地上捡来的,我怎么知道什么娘子?”黄节怒道:“我妻子失踪了,到处都贴着寻人启事,谁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孩子在你这里,肯定是你做了坏事,诱骗藏起了我的妻子,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李三说:“我真的是捡到的,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黄节一把扭住李三,大声喊起冤来,这动静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家纷纷围拢过来。黄节向众人诉说事情的经过,众人都说:“李三原本没有儿子,他抱孩子回来的时候,确实有些来历不明,只是没想到这孩子是押司你的。”黄节又说:“孩子在他这里,我娘子还不见了,肯定是他一起拐走的。”众人无奈地说:“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李三着急地辩解道:“我哪里见过什么娘子?那天在草地上,就看见这个孩子在哭,我就把他抱回了家。现在既然是押司你的孩子,我自认倒霉,还给你就是了,怎么还能冤枉我拐带娘子呢!”黄节骂道:“放你的屁!明明是你做的坏事,还想抵赖?我和你去官府说理!”他又对众人说:“麻烦各位帮我把他带到县里去。这可是拐骗良家子女的大事,和你们这些地方邻里也有关系,可别让他跑了!”李三坚定地说:“我没做亏心事,随你去见官,到时候自然会真相大白,我绝对不会跑。”

 于是,黄节跟着众人押着李三,抱着儿子,一起到了县衙。黄节写了状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禀告给县官。县官审问李三,李三只说自己是在路上遇到孩子,把他抱回家,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县官怒道:“胡说!他家不见了两个人,一个孩子在你这里,那另一个人在哪里?如此狡猾,不打你是不会招的!”随即对李三用起了刑罚,打得李三死去活来,但他始终不肯招认。

 县里和黄节一样当吏典的有二十多人,他们为了维护吏典同行的面子,一起跪下来向县官求情,请求县官严加审讯。县官听了,又对李三重刑拷打。李三实在承受不住,只好屈打成招:“因为我家里没有儿子,看到黄节的妻子抱着儿子,就把她杀了,把孩子偷了回来。如今被抓,我甘愿受死。”县官又问:“尸体在哪里?”李三说:“我怕被人发现,扔到江里去了。”

 县官记录下口供,取了供状,给李三定了罪名,关进死囚牢里,还吩咐当案孔目撰写招状,等文卷完成,就押解到府里定罪。孔目因为和黄节是同行,在写李三的案情时,故意做得没有一点漏洞。当时是绍兴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文卷完成后,从狱中提出李三准备押解到府里。李三作为杀人重犯,脚上戴着镣铐,脖子上套着木枷,跪在堂下,等着点名出发。

 突然,天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李三身上的枷锁竟然全部脱落。一声霹雳响过,掌案的孔目被雷劈死在堂上,二十多个吏典头上的帽子,也都被狂风卷走。县官吓得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让人检验孔目的尸体,发现他背上有朱红色写的“李三狱冤”四个篆字。县官赶忙问李三,李三却呆呆地站着,好像丢了魂一样,听到呼唤才反应过来。县官问:“你身上的枷锁,刚才是怎么解开的?”李三说:“小人眼前一片昏黑,就像在梦里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身上的枷锁是怎么脱落的。”县官这才明白此事必有冤情,又问:“你之前捡到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三说:“真的是不知道是谁把孩子丢在草地上,孩子在那里哭,我不忍心,就抱回了家。至于黄节夫妻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那些都是我受刑不过,被迫招认的。”县官又惊又悔地说:“现在看来,果然冤枉你了。”于是当场释放了李三,让黄节和差役另外去寻找李四娘的下落。后来,终于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李四娘,这才知道,世间的事情,往往在似是而非之间就冤枉了好人。如果不是雷神显灵,李三几乎没有辩白的机会。

 如今再说说本朝的一个人,也是因为妻子跟人跑了,冤枉了一个常有往来的邻居,差点把人害死,后来真相大白,和大庾县这件事有些相似。且听我慢慢道来。

 美好的约会意外泄露,好事却错误地牵连他人。人们只懂得从表面情况去推断,却不知道事情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话说北直隶张家湾有个居民叫徐德,他在城上当长班。徐德的妻子莫大姐,容貌出众,而且喜欢喝酒,喝醉后就喜欢和男子调笑,言语之间尽是勾搭之意。邻居中有个杨二郎,也是个风流之人,整天游手好闲,没有正当营生。他和莫大姐整日互相调情,你情我愿,很快就有了不正当关系,这件事外人都知道。虽然莫大姐平日里也和其他一两个男子有往来,但都不如和杨二郎感情好。而且徐德经常在衙门里忙公事,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在家,这就更方便杨二郎和莫大姐相处,两人几乎就像夫妻一样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