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卷三十一到卷三十三(第2页)
夫人本就喜欢听这类吉祥话,见妇人说得有板有眼,便问:“您从哪里来?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妇人回答:“您别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我看您哭得伤心,又知道您马上要有贵子,所以才教您这个法子,保您日后顺利养育孩子。”夫人又问她姓名,说日后好感谢,妇人却说:“我向来喜欢帮人解忧,做好事不求回报。”说完便走出门,消失不见了。
果然,五天后,刘官人被调任滁州法曹椽,回到家中。夫人把幼女夭折,以及遇到高髻妇人的事说了一遍。刘官人听后,也伤感了一番。他本就害怕失去孩子,听了妇人的话,想着不妨一试。而且妇人说他会有新的官职任命,如今已经应验,心里便有些相信。
第二天,刘官人出门前往西门,四处打听魏家。走了二里多路,只见到姓张、姓李、姓王、姓赵的人家,始终没找到一家姓魏的。刘官人心想:“看来那妇人的话不可信。”便往回走。走到城门口,他口渴难耐,看到一家茶馆,便进去坐下喝茶。询问店主姓氏,竟然姓魏。店里有个年轻人是店主的侄子,排行十一。刘官人听到称呼,心中一动,问道:“你有兄弟吗?”魏十一道:“有个弟弟,排行十二。”刘官人又问:“你弟弟成家了吗?”魏十一道:“弟媳已经生了十个儿子,个个平安,一家人同住,只是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刘官人一听,有了魏十二嫂,还是个多子之人,与妇人的预言相符,不禁大喜。他便把自己屡次丧子,以及妇人教他向魏十二嫂借旧衣的事说了出来。魏十一见对方是个官员,想着日后能有往来,心里也很高兴,急忙进去告诉了弟弟。魏十二拿出自己穿的一件旧绢中单衣送给刘官人,刘官人拿出两贯纸钞作为答谢。魏家兄弟坚决不收,说:“等您家生下贵子,我们讨杯喜酒喝,日后若能多关照我们家,就足够了。”刘官人连声道谢,拿着旧衣回家。
没过多久,夫人果然有了身孕。五个月后,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滁州赴任。一天,夫妻在衙门吃饭时,刘官人对夫人说:“按照那妇人说的,魏十二嫂找到了,旧衣也拿到了,看来生子的预言真的要应验了。只是还缺一个大银盒子,能装下孩子的盒子肯定不小,估计我们自己置办不了,哪家会有这样的盒子能借来呢?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夫人也说:“就是啊,谁家会有这种盒子?就算有,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借。不过那妇人说的话句句应验,且看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夫妻二人正疑惑时,刘官人接到官府文书,命他清查滁州公库。刘官人不敢怠慢,吩咐库吏准备好账簿,将公库里的东西全部清点出来。滁州地处偏远,公库物资匮乏,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唯独发现两个大银盒子。刘官人心中一动,便问库吏:“怎么会有这东西?”库吏解释道:“最近有个钦差太监谭植去浙西办事,所经过的州县都要献上土特产,而盛放特产的容器必须用银盒子,且盒子也会被一并收走,所以州里准备了这些。后来谭植没从滁州经过,银盒子就没用上,一直存放在库里,当作公物。”刘官人牢记在心,回去后将此事告诉夫人,二人都觉得十分诧异。
几个月后,夫人顺利产下一子。刘官人便到公库借来银盒,按照妇人所说,把魏十二家的旧衣铺在盒底,将孩子放在盒子里。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把孩子抱出来,为孩子取小名叫“蒙住”。仔细一看,盒子底部刻着“宣和庚子年制”的字样。刘官人想起妇人在睢阳说话时,这盒子还没打造出来,她却提前知晓,实在令人惊叹。这个孩子后来取名孝韪,字正甫,官至兵部侍郎,十分显贵。高髻妇人的预言无一不应验,可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甚至连当时还不存在的物件,都早已注定要承载这个贵人,这难道不神奇吗?
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更奇:两个人相隔万里,彼此互不相识,可这边预先给孩子取的名字,竟然和那边取的一模一样。要知道详细经过,且听我先念四句诗:有母亲带着孩子意外分离,谁能想到万里之外还能重逢。看看两地所取名字相同,才相信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故事发生在宋朝,苏州有位官员叫朱景先,单名铨。淳熙丙申年间,他担任四川茶马使,有个儿子叫朱逊,年方二十,已与苏州大户人家的女儿范氏订婚,但还没娶进门,便跟随父亲赴任。朱逊正值青春年少,在衙门中孤身一人,百无聊赖,心中的想法难以抑制。他便托人向父亲朱景先提议,想先娶个妾室陪伴左右。
朱景先说:“男子还没娶妻就先纳妾,哪有这样的道理?”朱逊解释道:“确实不合礼数,但如今我们远在千里之外,只能权宜行事,先找个人解解寂寞。等日后娶了正妻,再将她送走也无妨。”朱景先担心:“就怕你日后动了感情,想送走就难了。”朱逊坚定地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什么难的!”朱景先这才同意。于是,朱逊委托衙门里一个办事得力的捕快胡鸿,帮忙寻找合适的女子。
胡鸿打听到成都张姓人家有个女儿叫福娘,不仅容貌秀丽,性格也十分温柔,便回来告知朱逊。朱逊准备了五十两银子作为彩礼,将福娘娶来做妾。福娘与朱逊年龄相仿,两人情投意合,相处得十分甜蜜,感情愈发深厚。
一年过去,苏州范家见女儿已到适婚年龄,而女婿远在他乡赴任,归期未定,担心耽误了两人的青春,便开始筹备嫁妆。范小姐的父亲范翁决定亲自护送女儿到四川,与朱公子成亲。快进入四川境内时,范家先派人送信到朱家衙门。得知朱公子早在一年前就纳了妾室,范翁当即停下行程,修书一封给亲家朱景先,信中写道:“先娶妻后纳 妾,是世间常理。可如今女儿尚未成婚,妾室却已入门,这于情于理何在?如今小女已踏上出嫁之路,婚期将近,必须先遣走妾室,才能顺利完婚。特此告知。”
说实话,先纳妾后娶妻确实不合正道,但男子纳妾在当时也算常见。既然妾室已经娶进家门,本应明确嫡庶之分,不让妻妾因进门先后产生僭越之争,这样一家人才能和睦相处。无奈女子大多善妒,一听到丈夫有妾室,心里就难以接受,非得将妾室赶走,才算拔除眼中钉。若与她们商量,又怎会有相容的可能?
做父亲的若有远见,就该以道理相劝,告诉女儿:“媵妾虽身份低微,却也是良家女子,既然嫁入夫家,便是终身大事,怎能轻易说赶走就赶走?让她另嫁他人,也并非正道。事到如今,你应当宽宏大量,和睦相待,赢得贤惠之名,她自然会恭敬顺从,这有何不可?”若父亲能这般劝解,未婚女子即便心生嫉妒,也不好肆意撒泼,提出过分要求。
可惜许多父亲护女心切,不懂得从中调和,反而帮着女儿划清界限,全然不顾这会给一家人带来多少麻烦。就说范翁这封信,直接导致:原本恩爱的小妾,被迫与公子分离;而一个远在他乡的孩子,日后将经历曲折的寻亲之路。正所谓:世间美好的事物总是难以长久,就像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无缘的人即便面对面也难以相逢,有缘的人相隔千里也终会相遇。
朱景先收到范家书信,对儿子朱逊说:“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如今你岳父写信责怪,确实有理有据。他要求先送走妾室,再举办婚礼。你妻子已到边境,等我们答复后才肯前行,这事恐怕只能依他了。”朱公子心里实在舍不得张福娘,但当初纳妾时,确实说过娶妻后就将她送回;如今父亲这样说,岳父又等着答复,若不送走妾室,就无法成婚。他左右为难,心中满是苦涩,只能把这些话如实告知张福娘。
张福娘说:“当初不想要我时,由得你家做主。如今既已娶我进门,我又没犯错,不能赶我走。就算大娘进门,我也会尽心侍奉,为何一定要我离开?”朱公子无奈道:“我怎么舍得你?可当初娶你时,就对父亲说过,等娶正妻时就送你回去。如今父亲拿这话责备我,范家岳父又带着女儿等在边境,非要等你离开才肯让女儿过门。我实在是左右为难,别无他法。”
张福娘道:“我身份低微,全凭公子做主。公子既然要我离开,我怎能强留,耽误大娘进门?只是我有件事身不由己,如今怕是走不成了。”朱公子忙问:“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张福娘红着眼眶说:“我已有身孕,这可是公子的骨肉。若我回去,日后生下孩子,终究是朱家血脉,难道还能去别处?与其日后在家守着,不如现在就不离开。”
朱公子劝道:“你若不离开,范家不肯成婚,岂不是耽误了我的终身大事?就算勉强成婚,她进门后必定不会给你好脸色,对你刻薄相待,反而更糟。不如先暂时回避,等我成完亲,再找机会劝说她,接你回来,这样才不会有矛盾。”张福娘满心委屈,却也无可奈何。真是:身为女子命运苦,一生悲喜不由己。
尽管张福娘不愿离开,但公公婆婆坚持要她走,丈夫又一心想遵从岳父的要求尽快成亲。她势单力薄,拗不过众人,只能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
朱家将此事告知范家,范翁这才带着女儿继续赶路。他们日夜兼程,终于抵达朱家衙门,选定吉日,为朱公子和范小姐举办了婚礼。朱公子身为男子,感情就像荷叶上的露珠,这边没了,那边又圆。他暂且沉浸在与范氏的新婚甜蜜中,早已顾不上张福娘分离的痛苦。婚后,夫妻二人恩爱有加,此时,有没有妾室似乎也不重要了。
第二年,朱景先茶马使任期已满,朝廷派少卿王渥前来交接,召他回朝。朱景先计划八月离任,此时张福娘即将临盆,她托人传话,希望能随朱家一同返回苏州。朱景先说:“按常理,有了身孕确实该带她一起走。但路途遥远,途中生产多有不便,只能看她的造化。若能现在就生下孩子,便可以一同带走。”
张福娘多次恳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初只是为了避让大娘,才暂时回娘家,本就不该就此断绝关系。更何况腹中胎儿是朱家血脉,怎能弃之不顾?无论是否生产,我都要随公子一同回去。”朱景先是做官之人,被她这番道理说得有些动摇,便与夫人商量,希望劝说儿媳范氏,将张福娘接回衙门,一同东归。
范氏此前听丈夫提过两次此事,如今公婆出面劝说,不好违抗。她出身诗书礼仪之家,懂得顾全大局,便开始准备接张福娘回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公子本就沉迷男女之事,从他未成婚时就急于纳妾,害得张福娘进退两难,便可看出他的急切。如今与范氏新婚燕尔,更是日夜相伴。过度放纵之下,他很快染上痨病,咳嗽带血丝,夜里发热。医生再三叮嘱,要他远离女色。
朱景先与夫人商议:“儿子已经患病,得劝他和媳妇分床而睡。若再把张氏接回来,岂不是火上浇油?还是回绝了她,不带她走。只是可惜她即将分娩,无论男女,都是朱家血脉,实在舍不得抛弃。”朱景先又说:“儿子儿媳都还年轻,只要儿子调养好身体,不愁没有孙子。趁着张氏还没分娩,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也好推辞。若她近日生下孩子,反倒不好处理了。如今就以路途不便生产为由拒绝,实在说不通,就暂且约定日后再接她。”
商量妥当后,朱家坚决拒绝了张福娘同行的请求,离开成都,返回苏州。张福娘得知朱家不肯带她走,在家中痛哭了几场。但她一心牵挂腹中孩子,暗自决定要守着孩子。朱家离开四十天后,她生下一个儿子。她想着日后孩子总归要认祖归宗,便暂时将孩子留在四川,为他取小名叫寄儿。
生下儿子后,张福娘甘愿贫苦度日,坚守贞节,发誓不再嫁人。无论父母和乡亲如何劝说,她都不为所动。平日里,她靠纺纱织布、缝补衣物维持生计,一心盼着寄儿长大。寄儿天生眉清目秀,与寻常孩童不同。和邻里孩子玩耍时,他常常充当首领,自称官人,对其他孩子呼来喝去,颇有威严。
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读书。寄儿天资聪颖,所读之书,一看就能背诵。这让张福娘对他寄予厚望,更加坚定了守下去的决心,也不再去想朱家日后是否会来认亲。
暂且不提张福娘辛苦守节、教导儿子,再说朱家回到苏州后,与四川相隔万里,双方渐渐失去了联系。两年后,正值庚子年,公子朱逊病情恶化,不幸离世。范氏虽与他做了四年夫妻,却有两年因丈夫患病未能同房,始终没有一儿半女。朱景先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去世,朱家等于断了香火。有诗叹道:不孝的事中,没有后代最为严重,谁能料到儿子离世后竟断了孙辈?早知今日这般凄凉,当初为何要拒绝有身孕的妾室?
朱景先虽在仕途上风光荣耀,却要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没有儿孙承欢,日子过得孤单凄凉,心中满是悲苦,再无开心欢笑之时。到了乙巳年,景先的母亲太夫人也离开了人世,这让他的心情愈发伤痛。此时,就连当年儿子带着身孕将妾室送回之事,也仿佛隔了一辈子,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四川新任茶马使王渥少卿得知朱景先因母亲去世正在守丧。由于王渥是接替朱景先的前任官职,工作上多有交接事宜,便特意派人带着祭祀用品和帛书,前往苏州吊唁。你猜派来的人是谁?正是当年朱公子委托去寻访张福娘的得力捕快胡鸿。他搭乘当地巡检邹圭前往苏州公干的船只,来到了朱家。
胡鸿送上礼物后,朱景先向他询问四川的旧事,胡鸿便将所知之事一一详细讲述。朱景先此时正处于情绪低落、百无聊赖的状态,见到昔日的下属,反而喜欢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以此排解心中的苦闷。
胡鸿在朱家住了几天,说了许多闲话,也留意到朱家目前的状况。他便问朱家的仆人:“可惜大爷年纪轻轻就离世了,到现在也没留下子嗣,老爷打算给他立个继嗣吗?”仆人回答:“立继嗣肯定是要立的,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难以真正亲近,所以老爷还没提这事。”胡鸿又问:“要是大爷真的留了血脉在世上,老爷会高兴吗?”仆人说:“那肯定高兴啊,可上哪儿找去?”胡鸿神秘兮兮地说:“其实还真有这么回事,就是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
仆人见他说得奇怪,连忙追问:“你这话从何说起?”胡鸿说:“你们难道忘了大爷在成都纳过妾吗?”仆人答道:“是纳过,后来因为要娶大娘子,就把她送回娘家了。”胡鸿赶忙说:“可她现在生了个儿子。”仆人不以为然:“就算她改嫁后生子,跟朱家又有什么关系?”胡鸿急忙辩解:“冤枉啊!她根本没改嫁,孩子还是朱家的骨肉!”仆人半信半疑:“我们可不敢信你这话,你自己去跟老爷说吧!”
仆人将胡鸿的话原原本本地禀报给朱景先。朱景先这才想起当年离任时,张福娘临近分娩,曾再三请求一同回苏州的事,心里明白那边有个遗腹子。如今听说生的是儿子,又惊又喜,急忙把胡鸿叫来询问详情。胡鸿却卖起了关子:“小人不知道老爷的想法,不敢乱说。”朱景先着急道:“你就直说之前给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现在怎么样了!”
胡鸿这才说道:“不敢瞒老爷,当年大爷娶那女子,就是小人帮忙操办的,所以知道详细情况。大爷把她送走的时候,她确实怀有身孕。老爷离任四十多天后,她就生下了一个公子。”朱景先急切地问:“那孩子现在在哪儿?”胡鸿回答:“这公子长得清秀伶俐,特别会读书,现在和母亲在一起,母子俩相依为命。”朱景先又问:“那女子一直没嫁人?”
胡鸿感叹道:“这女子也真是可怜!她靠缝补衣服挣钱,独自抚养儿子读书,坚决不肯嫁人。她父母劝过,乡里也有人想娶她,就连小人也盼着她再嫁,好从中再赚些银子。可她意志坚定,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后来看儿子读书有出息,就更断了改嫁的念头。”朱景先又问:“如果真是这样,我朱家的香火就能延续,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但你的话能信吗?”胡鸿连忙保证:“小人是老爷的旧部,一向老实,从不撒谎。况且这女子的事,小人全程参与,怎会有假?”
朱景先还是有些顾虑:“话虽如此,延续子嗣是大事,现在两地相隔万里,不知真假。你只是个普通差役,我怎能仅凭你一句话就贸然行动?”胡鸿胸有成竹地说:“老爷要是不信小人的话,和小人同船来的巡检邹圭,他也是老爷的旧部下,老爷问问他,他全都清楚。”
朱景先觉得这话有道理,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详情,立刻派仆人去请邹巡检。邹巡检得知是 former 上司召见,不敢耽搁,赶紧写了拜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询问他四川的情况,邹巡检便将张福娘守贞教子,以及孩子聪明出众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和胡鸿所言完全一致。
朱景先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进去把这件事告诉夫人和儿媳范氏。全家人又惊又喜,纷纷说道:“要是真能这样,那就是绝处逢生,是祖宗庇佑的大喜事!”朱景先吩咐准备丰盛的酒饭款待邹巡检,并和他商量如何把张福娘母子接到苏州。
邹巡检建议道:“两地路途遥远,况且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一路上艰难险阻。如果没有足够的帮助,很难顺利到达。小官现在公事已办完,很快就要回四川。恩主不如趁此机会写信给当地官员,让他们资助一路上的舟车费用。小官愿意竭尽全力,保证他们母子顺利启程,直接送到府上。”朱景先赞同道:“你说得很对,十分周到。我现在写两封信,一封给制置使留尚书,一封给茶马使王少卿,托他们安排好路上的一切,确保母子俩平安。至于他们在当地收拾行李、准备出发的事,就全靠你和胡鸿帮忙照料,日后必有重谢。”
邹巡检说:“这正是小官和胡鸿报答恩主的机会,一定尽心竭力,把小公子安全护送到府上。恩主尽快写好书信,小官也好早日动身。”朱景先随即写了两封信,信中写道:“我朱铨命运不佳,母亲离世,儿子早夭,如今膝下无孙。之前从四川离任时,有个成都女子张氏是我儿子的妾室,当时她怀有身孕,留在了当地。如今根据旧部巡检邹圭和差役胡鸿所说,她已经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八岁了。这孩子远在万里之外,却是我朱家仅存的血脉。想要接他们回苏州,但孤儿寡母,路途艰难。恳请您鼎力相助,让他们一路平安。这不仅能让我们骨肉团聚,更能延续朱家香火,这份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朱铨拜上。”
朱景先将两封同样内容的书信交给邹巡检,又赏赐了胡鸿,作为对王少卿吊唁的答谢,并给两人丰厚的路费,千叮咛万嘱咐后,两人带着任务出发了。朱景先心想,有上司帮忙安排,又有旧部照应,这件事肯定能圆满解决,全家人日夜盼望着好消息传来。
再说邹巡检和胡鸿回到四川后,邹巡检先将给留尚书的书信送到府上。胡鸿也向王少卿复命,并递上朱景先的谢帖和书信。王少卿便向胡鸿询问信中的详细内容,胡鸿一一如实相告。王少卿将此事记在心上,吩咐胡鸿:“你先去张福娘那里通报这个消息,让他们母子收拾好东西,准备妥当后再来禀报我。我找个合适的时机安排他们启程。”
胡鸿领命后,直接来到张家,见到张福娘,将自己被派往苏州朱家吊唁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张福娘急忙问:“朱公子和全家人都还好吗?”胡鸿叹了口气说:“公子已经去世五六年了。”张福娘悲痛大哭一场,又询问公子去世后的情况。胡鸿说:“公子没有子嗣,朱老爷整天烦恼。偶然间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还在教他读书,一直守节未嫁。朱老爷一开始不信,后来问了邹巡检,说法一致,这才十分高兴。他写了两封信,托留制使和王少卿想办法护送娘子和小公子到苏州。我刚见过少卿,他让我先来通知你们,最近就会安排你们动身。”
张福娘之前就一心想回苏州,只是身不由己,只能留在四川,还坚决不肯改嫁,苦苦守候。如今听说朱家要来接她,这正是她盼望已久的“叶落归根”之事,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她一面感谢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这件事,开始准备东归,只等王少卿的安排。
王少卿在与留制使见面时,一同提到朱景先托付接回孙子的事,两人都表示:“这是成全人家骨肉团圆的好事,我们应当尽力帮忙。”恰好有位四川进士冯震武要前往临安,他的船只向东行驶,必经苏州,而且船上空间宽敞,完全可以搭载乘客。王少卿得知后,告知留制使,两人分别写信给冯进士说明此事。有两位重要官员出面嘱托,冯进士哪敢不答应?
冯进士吩咐船家收拾出干净整洁、内外分隔的好舱室,专门等候朱家家眷上船。留制使和王少卿又各自赠送路费、茶果和银两,并让邹巡检、胡鸿二人护送张福娘母子启程,还让胡鸿一路护送到苏州。张福娘告别家人,带着八岁的儿子寄儿登上冯进士的船只。冯进士知道他们是官宦人家的亲属,又受两位大员所托,自然对他们多加照顾。船只一路前行,朝着苏州进发。
在苏州的朱景先一家,每天都翘首以盼,急切地等待着四川那边的消息,就像大旱时节渴望雨水降临一般。这天,朝廷举行南郊祭祀大典,大典结束后,朝廷颁布恩典,侍从官员可以荫庇一子,若没有儿子,孙子也行。朱景先满心期待着子孙能获此殊荣,可眼下家中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要说没有吧,他已经派人去四川接孩子了,虽然人还没到,但总归是有盼头的,难道要白白错过这次恩典?
他反复思量:“不如先把名字报上去,等孩子来了再补上。”主意打定,眼下就差取个合适的名字填写上报。他绞尽脑汁,自言自语:“到底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有了恩典本该由子孙来承继,无奈家中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万里之外的遗腹子正在被迎接回来,先把名字报上去也好应承这份恩典。
朱景先辗转反侧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出个满意的名字。第二天一早,他突然灵光乍现:“如果从四川接回张氏的儿子,这可是在多年绝望之后,从天而降的希望,这不就是上天赐予的吗?《诗经》里说‘天锡公纯嘏’,取名‘天锡’,既暗含着天赐幸运的意思,又显得文雅古朴,妙极了!”于是,他将“有孙朱天锡”填进册子,报到仪部。名字顺利通过审核,获得恩荫资格,只等四川那边的人来补上这个名额。
没过多久,胡鸿突然前来求见,带来留尚书、王少卿的两封回信,禀报道:“事情都办妥了!两位大人给了盘缠,张小娘子和小公子搭乘冯进士的船,已经到苏州的河岸边了。”朱景先欣喜若狂,正准备派人去迎接,冯进士的拜帖就先送了进来。
朱景先连忙接见冯进士,冯进士说道:“留大人、王大人托付我,顺带着将您孙子和他母亲一同带来,一路平安,现已到府上。”朱景先感激不已,回拜了冯进士,随后就把张福娘母子接进府中。
张福娘牵着儿子寄儿,见到朱景先夫妇和范氏,往事涌上心头,一家人抱头痛哭。哭罢,她让寄儿依次拜见家中长辈,随后全家又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之中。朱景先问张福娘:“孙儿叫什么名字?”张福娘回答:“乳名叫寄儿,两年前送他去学堂读书,先生给他取名叫天锡。”
朱景先大吃一惊:“因为仪部索要恩荫的名字,那时你们还没到,我想了一整晚,才取了这两个字,提前填在册子里送了过去。没想到你们远在万里之外,两年前就取了这个名字!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真是太神奇了!”全家人都惊叹不已。
朱景先突然有了孙子,而且还是从四川认回来的,这已经是件新鲜事了。更让人惊讶的是,两地相隔万里,取的名字竟然一模一样,孩子一到,刚好能补上恩荫的名额。这件事传开后,成了当地的奇谈。后来,朱天锡凭借恩荫步入仕途,官运亨通,张福娘也因教子有方受到朝廷封赏。这正是她坚守贞节、尽心教子的回报。有诗为证:娶妾先于娶妻本是偶然,谁能想到被弃之妾如此坚贞?万里之外的团聚皆是命中注定,心怀善念终会得到上天的庇佑!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这四句诗是明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姚广孝出身僧门,法名道衍,是苏州人。他虽是出家人,却精通法术,还熟谙兵法,是与元朝刘秉忠一类的人物。明太祖分封诸位藩王时,为每位王爷挑选一位高僧随行辅佐。道衍曾私下对燕王朱棣说:“殿下若能讨我去做伴,我当送一顶白帽子给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便是“皇”字,他用这个哑谜暗示自己有辅佐朱棣称帝的意思。燕王也看出他不是寻常之人,于是当面奏请太祖,将道衍要到了身边。
后来在靖难之役中,道衍出谋划策,每一次战事的胜败,他都能提前预知。燕兵刚起兵时,燕王问他:“此战结果如何?”他说:“事情必定成功,不过会有两日的波折。”后来燕军在东昌战败,众人才明白“两日”合起来是个“昌”字。道衍又说:“此后再无阻碍。”果然,燕军此后屡战屡胜,朱棣最终登上皇位,改年号为永乐。道衍被赐名广孝,封为少师。他虽接受了官职,却不愿还俗,依旧光头示人,身着蟒龙玉带,在长安城中出入。朝中的文武官员都知道他是辅佐皇帝登基的大功臣,无人不敬重他。
有一天,明成祖朱棣亲自下旨,派他前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乘坐着几艘气派的官船,从长江出发。没过几天,船队抵达苏州码头,停靠在姑苏馆驿的河岸边。苏州是姚广孝的故乡,他想上岸看看家乡的风俗,与从前相比有何变化。于是,他遣散随从,独自一人穿着僧袍,扮成普通野僧的模样,从胥门走进街市。
正当他四处观赏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开道的吆喝声。街上的行人虽没有特别惊慌,但也纷纷避让到两边。有人说这是管粮的曹官员来了。少师虽然步行在街上,但他身份尊贵,自然没把这当回事,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避让的意思。不一会儿,那官员的轿子越来越近,轿前的衙役高声喝骂道:“你这秃驴,怎么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立刻有两个捕快上前推搡他。少师只说了一句:“不要无礼,我为何要避让你们?”捕快见他不肯离开,认为他冲撞了官员仪仗,一把将他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