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第2页)
第二天一大早,颜俊就来到书房,吩咐家童拿出一个皮箱。箱子里装满绫罗绸缎制成的时新衣裳,翠绿的颜色格外鲜亮,还常年用龙涎庆真饼熏得香气扑鼻。他把这些衣服交给钱青,让他出发时换上,还准备了配套的袜子和丝鞋。只是头巾不太合适,又现给他折了一顶崭新的。此外,颜俊还封了二两银子递给钱青,说道:“这点小意思权当是笔墨钱,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这套衣服就送给贤弟穿了,日后只求贤弟别跟人提起这事。今天我约好了尤少梅,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钱青推辞道:“一切听表哥安排。这衣服我先借穿,回来一定归还,这银子我实在不敢收。”颜俊摆出一副豪爽的样子:“古人说‘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算没有这事麻烦你,送你几件衣服又算什么?这点薄礼只是表达心意,你要是推辞,倒让我觉得惭愧了。”钱青还是坚持:“既然表哥盛情难却,衣服我就勉强收下,银子说什么也不能要。”颜俊装作不高兴:“贤弟要是执意推辞,那就是见外了。”钱青这才收下银子。
颜俊当天就去约了尤辰。尤辰本来不想揽下这桩麻烦事,但又不敢得罪颜俊,只好勉强答应下来。颜俊早早备好了船只,准备了船上的食物、铺盖,还派了两个年轻仆人服侍,加上之前跟着去的小乙,一共三人。众人穿着整齐的绢衫,带着华丽的毡包,前一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准备妥当。颜俊还特意叮嘱小乙和仆人,到了高家,要把钱青当作自家大官人称呼,绝不能露出“钱”字。
第二天凌晨,颜俊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换装。钱青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崭新华丽的衣服,走动时香风阵阵,比平时更显得风度翩翩,气质出众,真像是三国时身带异香的荀令君,又好似西晋时引得众人掷果盈车的美男子潘安。
颜俊请尤辰到家里,和钱青一起吃过早饭,小乙和仆人跟随他们下船。这天又遇上顺风,船帆鼓满,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洞庭西山。此时天色已晚,众人便在船上过夜。
第二天早饭后,估摸着高赞已经起床,钱青用全柬写了颜俊名字的拜帖,出于谦逊,在帖上加了个“晚”字。小乙捧着拜帖,来到高家门口投递,说道:“尤大舍带着颜家小官人特地前来拜见!”高家的仆人认得小乙,急忙进去通报。高赞立刻传话说快请。
钱青扮成的“假颜俊”走在前面,尤辰跟在后面,两人步入中堂。高赞一眼看见眼前的年轻后生,只见他风度翩翩,衣着得体,心里顿时有了三分欢喜。众人行过礼后,高赞请钱青上座。钱青以晚辈自居,再三推辞,最后按照长幼次序,东西两边分别坐下。高赞暗暗心想:“果然是个谦逊有礼的君子。”
刚一坐定,尤辰先开口,提起前日打扰之事。高赞客气回应,接着便问:“这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忘了请教表字。”钱青答道:“晚辈年幼,还没有表字。”尤辰连忙代为回答:“舍亲表字伯雅,是伯仲的伯,雅俗的雅。”高赞称赞道:“这名字和表字,倒与本人十分相称。”钱青连忙谦逊:“不敢当!”
高赞又询问起钱青的家世,钱青对答如流,言语温文尔雅。高赞心中暗想:“这后生外表出众,不知学问如何?不如请先生和儿子出来,考他一考,就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了。”
喝过两道茶后,高赞吩咐家人:“去书馆请先生和少爷出来见客。”不一会儿,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者,领着一个年幼的学生走了出来。众人纷纷起身作揖。高赞一一介绍:“这位是小儿的老师,姓陈,是府学的秀才;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里想:“弟弟如此,姐姐想必也很不错,颜兄真是好福气!”
众人又喝过一道茶,高赞便对陈先生说:“这位贵客是吴江的颜伯雅,年少有才。”陈先生早已明白主人的意思,开口问道:“吴江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想必见多识广。请问贵邑的三高祠,供奉的是哪三位高人?”钱青答:“范蠡、张翰、陆龟蒙。”陈先生又问:“这三人为何被称为高人?”钱青有条不紊地逐一解释。两人一来一往,互相问答。钱青见这位先生学问平常,便故意引经据典,谈天说地,把陈先生惊得哑口无言,连连称赞:“奇才,奇才!”一旁的高赞更是看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急忙悄悄吩咐家人准备宴席,叮嘱一定要办得丰盛体面。
家人一听,立刻摆开桌子,端上五色果品。高赞拿来杯筷安排座次,钱青再三谦让后,还是按照之前的次序坐下。转眼间,三汤十菜,各种精致的小吃摆满一桌,这宴席竟是片刻间就置办妥当。
为何如此迅速?原来高赞的妻子金氏,十分疼爱女儿。听说媒人带着颜家小官人来了,她就躲在遮堂背后偷看。一见钱青相貌堂堂,谈吐不凡,自己先有了几分中意,料想丈夫肯定也会喜欢,因此早早准备好了筵席,只等丈夫一声吩咐,仆人们立刻就搬了出来。
宾主五人一同用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直吃到夕阳西下。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十分不舍,想留他们多住几日。钱青却执意要走,高赞挽留了几次,也只好作罢。钱青拜别陈先生,感谢教导,又向高赞道谢:“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就不再来告别了!”高赞说:“仓促间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小学生高标也过来作揖道别。
金氏早已备好了几样礼物,有酒米鱼肉等,还包了一封船钱。高赞把尤辰拉到一旁,说道:“颜小官人才貌双全,没得说。要是少梅兄能促成这桩婚事,那真是万分感谢!”尤辰答道:“放心,包在我身上。”高赞一直把他们送到船上,才挥手告别。当晚,高赞夫妻二人聊了一夜关于颜小官人的话题,心中认定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
再说钱青和尤辰,第二天开船返程时,风向不顺,直到深夜才到家。颜俊一直点着蜡烛,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消息。两人一敲门,颜俊就赶紧迎进来,听他们讲述昨天的经过。得知亲事已成,颜俊欣喜若狂,急忙在本月中挑选了一个吉日行聘。他果然兑现承诺,把那二十两的借契还给尤辰当作谢礼,又选定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而且女儿的嫁妆早就准备好了,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没有丝毫推辞。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十一月下旬,婚期越来越近。在江南一带,娶亲时不兴古时新郎亲自去迎亲的礼节,一般都是女方的母亲和兄弟把新娘送到男方家,女方母亲被称作“送娘”,兄弟则叫“抱嫁”。
高赞因为给女儿选中了如意郎君,逢人便夸,这次更是坚持要女婿亲自上门迎亲。他打算大摆筵席,宴请远近的亲朋好友来喝喜酒,还提前派人告知尤辰。尤辰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跑去告诉颜俊。颜俊却满不在乎地说:“既然要亲迎,那我亲自走一趟便是。”
尤辰急得直跺脚:“前次女婿上门,高家上下都把人看了个遍,模样都快画下来了。这次换人,让我这媒人怎么解释?这桩好事肯定要黄,到时候我也要跟着丢脸!”颜俊听了,反而埋怨起尤辰来:“当初我就说,要是我姻缘到了,自然能成。要是第一次就让我自己去,哪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都怪你,故意说高老多么古怪,不让我去,非要让钱表弟替我。谁知道高老这么好说话,一说就成,根本没刁难。这分明是我命中注定要做他家女婿,哪是因为见了钱表弟才成的?再说,他家收了聘礼,他女儿就是我的人了,难道还敢反悔不成?”
尤辰无奈地摇头:“使不得!人还在他家,你再厉害又能怎样?要是高家不肯把人送上轿,你能拿他们怎么办?”颜俊咬牙道:“我多带些人去,肯给人就罢了,不肯就打进去抢回来。就算告到官府,我有生辰八字和吉帖为证,是他们赖婚,我占理!”
尤辰连忙劝阻:“大官人可别把话说满了!俗话说‘恶龙不斗地头蛇’,你带的人再多,也比不过高家在当地的势力,他们要是叫上人,人数只会更多。万一闹出事,闹到官府,那老头一诉说,求亲的是一个人,娶亲的又是另一个,官府肯定要盘问我这个媒人。到时候动了刑,我也只能说实话。到那时,钱大官人前程可就毁了,这可不是小事!”
颜俊皱着眉头沉思良久,开口道:“既然这样,干脆不去了。劳烦你明天去回个话,就说前日已经见过面了,我们县里没有新郎亲自迎亲的规矩,还是按习俗由女方送亲吧。”尤辰连忙摆手,神色焦急:“这更不行!高老因为看中了女婿,四处夸赞他的才貌,那些亲朋好友都等着亲迎那天来瞧瞧新郎。这亲迎是无论如何都得去的!”
颜俊急得直挠头:“那这可怎么办才好?”尤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再麻烦令表弟钱大官人走一趟,索性把这场戏唱到底。只要把新娘哄进门,你就稳坐家中,不怕她被人抢走。等结了婚,就算事情败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颜俊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觉得这主意妙,又不甘心自己的亲事让别人出尽风头,嘴里嘟囔着:“话是这么说,可我的婚事却要靠别人来撑场面,到时候求他,指不定又要费多少口舌呢。”尤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风光不过一时,哪比得上大官人你一辈子的幸福要紧!”颜俊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颜俊告别尤辰,急匆匆回到书房,满脸堆笑地对钱青说:“贤弟,又得麻烦你一件事。”钱青放下手中书卷,疑惑道:“不知兄长还有何事?”颜俊搓着手,语气略带讨好:“下月初三是愚兄成亲的日子,初二要去亲迎新娘。思来想去,还得劳烦贤弟走一趟,这事才能稳妥。”钱青当即摇头拒绝:“前日帮忙,不过是小事一桩。可这亲迎是大礼,哪是我能代替的?这事绝对不行!”
颜俊见状,连忙握住钱青的手,言辞恳切:“贤弟说得在理,但上次见面,高家已经认准了你的模样。如今突然换成我去,他们肯定起疑,到时候婚事怕是要黄,说不定还得闹上公堂。到那时,贤弟你也会被牵连,岂不是因小失大?要是贤弟出面迎亲,等事成之后,任凭他们说什么都不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还望贤弟念在兄弟情分上,帮我这一回!”钱青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又想到自己确实脱不了干系,只好无奈点头应允。
颜俊大喜过望,立刻叫来吹鼓手和一众迎亲随从,反复叮嘱他们守好秘密,还许下重赏:“只要把亲顺利迎回来,人人都有好处!谁敢走漏风声,仔细你们的皮!”众人哪敢不从,纷纷应诺。
到了初二清晨,尤辰早早来到颜家,帮忙打点亲迎礼物、准备赏赐红包,又把钱青要用的儒巾、圆领长衫、丝鞋等衣物一一备齐。接着,他指挥众人分配船只:两只大船,一只给新娘乘坐,一只供媒人和新郎使用;四只中船,载着随行众人;四只小船,负责护送和打杂。十余只船浩浩荡荡出发,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船队抵达西山时,已是下午。在离高家半里处停泊后,尤辰先上岸报信。随后,众人开始准备迎亲:精美的百花彩轿、数百盏灯笼火把依次排开。钱青身着华服,坐在装饰一新的青绢暖轿中,在箫鼓乐声的簇拥下,向着高家走去。山中百姓早就听说高家新女婿才貌出众,纷纷赶来围观,人群熙熙攘攘,比肩接踵,比庙会还要热闹。钱青端坐在轿中,面容俊朗如玉,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赞。有见过高家女儿秋芳的妇女,更是感叹:“这两人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高家挑了这么久女婿,这回可算是挑着了!”
此时的高家院内,早已张灯结彩,大排筵席。亲朋好友们围坐一堂,还未到天黑,堂中红烛已经点亮。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欢快的乐声,有人高声喊道:“新姑爷的轿子到啦!”傧相身穿红袍,头戴鲜花,赶忙迎到轿前,行礼作揖,念起吉祥的诗赋,恭请新郎下轿。众人簇拥着钱青来到中堂,举行奠雁之礼。仪式结束后,钱青又与各位亲友一一相见。众人见新郎风度翩翩,个个暗中赞叹不已。
献茶过后,众人品尝着茶果点心,随后便入席就座。这一天,新女婿的座位与寻常不同,钱青面南而坐,独占一席,众亲友环绕相陪,宴席上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而随从们则在外面的厢房里,另有酒菜招待。
钱青坐在席上,听着众人不住地夸赞自己的才貌,祝贺高赞选婿得人,心中暗自苦笑:“他们就像见了鬼似的,把我错认成新郎;我却像在做梦,也不知这场闹剧何时才能收场。等梦一醒,一切都是空的,真不知到时候该如何是好。罢了,我且先享受这片刻的风光。”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空担了这虚名,不知何时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姻缘,这般富贵终究与自己无关。这么一想,他顿时兴致全无,连酒都懒得喝了。
高赞父子俩轮流上前敬酒,热情周到。钱青惦记着表兄的大事,生怕误了时辰,几次想告辞离开。高赞却执意挽留,无奈之下,钱青又勉强坐了一会儿。等用过汤饭,随从们也都吃饱喝足,已是深夜。
大约四更时分,小乙悄悄走到钱青身边,低声催促:“官人,咱们该走了。”钱青吩咐小乙给众人发了赏钱,起身向众人告辞。高赞估算着时间,此时已近五更,陪嫁的嫁妆也都清点完毕,装上了船,只等新娘上轿出发。
就在这时,船上的人匆匆跑来报告:“外面风太大,船根本没法走!不如先等等,等风小些再动身。”原来,半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那风势凶猛无比,只刮得山中树木连根拔起,尘土飞扬;湖面上波浪滔天,汹涌澎湃。只因堂内鼓乐喧天,众人竟丝毫没有察觉。
高赞赶忙示意乐手停下,仔细一听,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众人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尤辰急得直跺脚,高赞也眉头紧锁,心中满是不悦。无奈之下,众人只好重新入席,一面派人在外面盯着风势。
转眼间,天渐渐亮了,可风不但没停,反而越刮越猛,天空彤云密布,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众人纷纷起身,望着窗外的风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这风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有人应和:“半夜起的风,得到半夜才能停。”还有人担忧:“这么大的雪,就算没风,船也不好走啊。”“只怕这雪还会越下越大!”“风这么急,就算风停了,湖面说不定都结冰了。”“太湖倒是不怕结冰,可这风雪实在太要命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高赞和尤辰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又挨了一会儿,吃过早饭,风雪依旧没有减弱的迹象。众人心里都明白,今天肯定是过不了湖了。可错过了这吉日良辰,眼看残冬腊月,也不知何时才能再遇上好日子。而且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来了,总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