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喻世明言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第2页)

宋四公见劝不动他,便说:“老二,你要是不信我的话,这样吧,我从禁魂张员外那儿弄来一包财物,现在放在客店里,晚上就枕在头边。你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偷走,那你就去东京,我绝不再拦你。”赵正爽快地答应:“师父,这有何难!”

两人喝完酒,宋四公付了钱,带着赵正回到客店。店小二见宋四公领了个客人回来,连忙上前打招呼。赵正跟着宋四公进房转了一圈,客气道别后便离开了。

天色渐晚,暮色笼罩着大地,远处山峦被暮烟笼罩,天空中薄雾弥漫。群星与皓月争辉,远处的山水在夜色中相映成趣。深林中的古寺传来悠扬的钟声,河岸边的小舟上,几点渔火忽明忽暗。

宋四公看着天色,心里犯起了嘀咕:“赵正这小子身手不凡,我要是真被他偷走了财物,传出去得多丢人,今晚还是早点睡吧。”可刚准备躺下,又担心赵正夜里来偷东西,只好把那包财物放在枕边,和衣而卧。

不一会儿,屋梁上传来“吱吱”的声响,宋四公心想:“真奇怪,还没到半夜,老鼠就出来捣乱了。”他抬头往梁上看去,一些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过了一会儿,老鼠没了动静,却又传来两只猫“喵喵”的厮打声,还滴下几滴液体,正好落在宋四公嘴里,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儿。宋四公只觉得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宋四公醒来,发现枕边的财物包不见了。正急得团团转时,店小二进来说:“公公,昨天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官人来见您了。”宋四公赶忙出去,果然是赵正。两人相互行礼后,宋四公把他拉进房间,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还给了宋四公。

宋四公又惊又奇,忙问:“老二,门窗都没动过,你到底是怎么拿走我的包的?”赵正笑着坦白:“不瞒师父,您房间床前那一排黑油纸窗,糊着的是普通学书纸。我先爬到屋顶,学老鼠弄下灰尘,那是我特制的迷药,撒进您眼里、鼻子里,让您打喷嚏;后来的‘猫尿’,其实是我撒的。趁着您迷糊,我到房门前,揭下学书纸,用小锯子锯开两根窗栅,钻进去拿了包,再从窗户出去,把窗栅重新接上,用小钉子钉好,最后把学书纸重新糊上,这样就看不出痕迹了。”

宋四公又气又笑:“你这小子,真有你的!但这还不算本事,你要是今晚还能偷走我的包,我才算你厉害。”赵正自信满满:“这有何难!”他把包还给宋四公,说:“师父,我先回去了,明天见。”说完便离开了。

宋四公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盘算着:“赵正的本事比我还高,再被他偷走一次,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不如趁早离开!”于是他叫来店小二,说:“小二,我要走了。这有二百钱,你去买一百钱的卤肉,多要点椒盐,再买五十钱的蒸饼,剩下五十钱给你买酒喝。”

店小二拿着钱去买东西,走到离客店十几家远的茶坊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他:“小二,去哪儿?”店小二抬头一看,正是和宋四公相识的赵正。店小二解释说:“公公要走,让我买卤肉和蒸饼。”赵正说:“拿来我看看。”他打开荷叶包看了看,问:“这肉多少钱?”店小二回答:“一百钱。”赵正从怀里掏出二百钱:“你把这些东西留给我,再按这个标准买一份,这五十钱给你买酒喝。”店小二欣然答应,不多时便买了回来。赵正叮嘱道:“辛苦你了,见到公公替我传个话,让他今晚小心些。”

宋四公收拾好行李,结清房钱,背上被褥,提着包裹——里面正是从禁魂张员外那儿得来的财物,离开了客店。走了一里多,来到渡口准备过河,可渡船还在对岸,一时半会儿等不来,他又饥肠辘辘,便坐在地上,把包裹放在面前,打开卤肉包,掰了个蒸饼,夹了几块肥美的卤肉,蘸上椒盐,卷起来吃。刚吃两口,突然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中,宋四公看见一个穿着公差服饰的人,把他的包裹拿走了。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想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拿着包裹,先过了河。过了好一会儿,宋四公才清醒过来,心中暗自思忖:“那个公差是谁?为什么拿走我的包?肯定是店小二买的卤肉里有问题!”

宋四公强忍着怒火,起身叫来渡船,过了河。他又累又饿,心中烦闷,看到路边有一家乡村小酒店,便走了进去,打算喝点酒消消愁。酒店里柴门半掩,破旧的酒旗低垂。店内陈设简陋,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村中学究喝醉后留下的诗句,架子上还挂着客人典当的麻衣。

宋四公刚坐下,点了几杯酒,正闷头喝着,只见一个妇女走进酒店。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头上戴着锦帕,身着罗裙,鬓边插着花朵,脸上挂着微笑。宋四公觉得这人有些面熟,还以为是酒店里擦桌子的女工,便招呼道:“小娘子,过来坐吧。”

妇女在宋四公身边坐下,让酒保添了个酒杯,喝了一杯酒。宋四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伸手在她身上摸索了几下,疑惑地说:“小娘子,你……”话没说完,那妇女突然双手抱拳,恭敬地说:“公公,我不是擦桌子的,我是苏州平江府的赵正。”宋四公又惊又怒:“你这混小子!我是你师父,你竟然让我……原来刚才那个公差就是你!”赵正笑着点头:“正是在下。”宋四公着急地问:“老二,我的包裹呢?”赵正招呼酒保:“把我寄放的包裹还给公公。”酒保这才拿出包裹,物归原主。

宋四公接过包裹,忍不住问道:“老二,你到底是怎么得手的?”赵正解释道:“我在客店隔壁的茶坊坐着,看见店小二提着一包卤肉。我借故支开他,让他按原样再买一份,暗中在卤肉里下了蒙汗药,又让他送回给你。随后我扮成公差,跟在你身后。等你吃下卤肉晕倒,我就拿走包裹,到这儿等你。”宋四公赞叹道:“你小子确实有本事,这下放心让你去东京了。”

两人随即结了酒钱,一同走出酒店。到了荒郊野外,赵正取下头上的花朵,在溪水里洗净脸上的妆容,换上一身男子衣裳,戴上单青纱头巾。宋四公说:“你既然要去东京,我给你写封信,去见个人。他也是我师弟,住在汴河岸上,开人肉馒头店,姓侯名兴,排行第二,人称侯二哥。”赵正谢过师父,在前面的茶坊里,宋四公写好信交给赵正,二人就此分别,宋四公留在谟县,赵正则继续行程。

当晚,赵正到客店歇下,打开宋四公的信。信中写道:“师父信上贤师弟二郎、二娘子:别后安乐否?今有姑苏贼人赵正,欲来京做买卖,我特地让他来投奔你。这人跟江湖同行不合,一身偷窃本领,正好给你家当‘货物’使唤。我被他三次冒犯,务必除掉此人,以免成为我们这行的后患。”

赵正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镇定下来:“换作别人或许不敢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样!我自有办法应对。”他把信重新折好,恢复原样。

第二天一早,赵正离开客店,途经八角镇、板桥,来到陈留县,沿着汴河前行。中午时分,他看到汴河岸上有家馒头店。店门前站着一位妇女,用玉井栏样式的手巾束着腰,高声招揽:“客官,进来吃馒头点心!”门前招牌上写着:“本行侯家,上等馒头点心。”

赵正心想:“这就是侯兴家了。”他走进店里,妇女行礼问道:“客官要用点心吗?”赵正说:“稍等。”随即从背上取下包裹,里面是一包金银钗子,有雕花的,有成套的,也有素净的,都是他一路上得来的。侯兴的老婆见了,顿时起了贪念:“这客官竟有二三百只钗子!我和老公虽然干这营生,也没见过这么多财物。等会儿他买馒头,我多下些蒙汗药,这些钗子就都是我的了。”

赵正说:“嫂子,来五个馒头。”侯兴老婆应了一声,用碟子盛了五个馒头,偷偷从灶台旁的盒子里多抓了些“料”掺进去。赵正心中明白:“这里面就是蒙汗药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说:“嫂子,麻烦给点冷水吃药。”侯兴老婆端来半碗水,放在桌上。赵正说:“我吃了药再吃馒头。”他吃完药,用筷子拨开馒头馅看了看,故意大声说:“嫂子,我爹叮嘱过我:‘别在汴河岸上买馒头,那里都是人肉做的。’你看这块有指甲,分明是人的指头;这块皮上这么多短毛,肯定是人身上的。”侯兴老婆急忙辩解:“官人别开玩笑,哪有这种事!”

赵正吃下馒头,只听妇女在灶台前嘀咕:“怎么还没倒?”她以为蒙汗药下少了,这次又加了量。赵正又从怀里拿出一包药吃了。侯兴老婆好奇问:“官人吃的什么药?”赵正说:“平江府提刑大人配的‘百病安丸’,妇女家的各种头疼、产前产后不适、气血疼痛,吃了都管用。”侯兴老婆说:“给我也来一服试试。”赵正换了一包药,抓了百十来颗给她。侯兴老婆吃下,很快就晕倒在灶台前。赵正心想:“这婆娘想算计我,反倒被我放倒。别人遇到这事早跑了,我偏不走。”他索性坐在那里,慢悠悠地解下腰带捉虱子。

没过多久,一个人挑着担子回来。赵正心想:“这应该就是侯兴了,且看他如何应对。”侯兴和赵正相互行礼,侯兴问:“客官吃过点心了吗?”赵正答:“吃过了。”侯兴喊妻子来收钱,找了一圈,发现妻子倒在灶台前,口吐白沫,含糊不清地说:“我被放倒了……”侯兴顿时明白:“这婆娘不识江湖人物,怕是被门前这位客官算计了!”他连忙向赵正赔罪:“这位兄弟,内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赵正问:“兄台贵姓?”侯兴答:“我就是侯兴。”赵正说:“我是姑苏赵正。”两人再次行礼。侯兴赶紧拿了解药给妻子服下。

赵正说:“侯二哥,师父宋四公有封信给你。”侯兴接过信拆开,看到最后写着“可剿除此人”,顿时火冒三丈:“师父都被他三次冒犯,今晚一定要取他性命!”但他表面上却热情道:“久仰大名,今日幸会!”随即摆酒款待。

晚饭后,侯兴安排赵正在客房休息,自己和妻子在门前准备动手。赵正一进房间,就闻到一股恶臭。他四处寻找,发现床底下有个大缸,伸手一摸,先是摸到一颗人头,再摸又是人手和人脚。赵正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后门,用绳子捆好,挂在屋檐下,然后关好后门回到房间。

只听侯兴夫妇在外面小声商量:“二哥,该动手了!”侯兴说:“再等等,等他睡得更沉些。”妻子又说:“看他今天拿出那么多金银钗子,今晚解决了他,明天我戴着这些钗子出门,肯定惹人羡慕。”赵正心想:“好啊,你们俩想害我,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侯兴有个十来岁的儿子叫伴哥,正发疟疾躺在床上。赵正悄悄走进他的房间,把孩子抱到自己床上,用被子盖好,然后从后门出去。不一会儿,侯兴老婆端着油灯,侯兴拿着一把大斧头,推开赵正的房门,对着床上裹着被子的“人”连砍三斧。侯兴掀开被子一看,顿时惨叫:“糟了!杀的是我儿子伴哥!”夫妻俩抱头痛哭起来。

赵正在后门喊道:“你们平白无故杀自己儿子做什么?我赵正在这里呢!”侯兴又惊又怒,抄起斧头追出来,刚出后门,就撞见屋檐下挂着的人头、人手和人脚,像街头的杂耍道具一样。他让妻子把这些东西收进去,继续追赵正。

赵正一路狂奔,前面是一条溪水。作为平江府人,赵正擅长水性,纵身跳入水中。侯兴也跟着跳进水里追赶。赵正奋力划水,很快游到对岸,上岸后脱下衣服拧干。侯兴虽然也会水,但动作慢些。

赵正上岸后继续逃跑,从四更一直跑到五更二点,跑了十一二里路,来到顺天新郑门的一家澡堂。他正准备在澡堂里洗脸、烘干衣裳,突然有人从后面拽他的腿,将他绊倒。赵正一看是侯兴追来了,猛地用膝盖将侯兴顶倒,骑在他身上一阵痛打。

就在这时,一个狱卒打扮的老者上前劝道:“看在我的面子上,都住手吧。”赵正和侯兴抬头一看,竟然是师父宋四公。两人连忙行礼下拜。宋四公把他们拉开,带着去汤店里喝热汤。侯兴向师父诉说了前面发生的事。宋四公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过去的就都别提了……”

宋四公对赵正说道:“明日你进东京后,金梁桥下有个卖酸馅的,也是咱们这一行的,名叫王秀。此人飞檐走壁的功夫堪称一绝,江湖人称‘病猫儿’。他家住在大相国寺后面的院子里,他卖酸馅的架子上有个大金丝罐,是定州中山府烧制时窑变而成的珍品,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你打算怎么拿到这个罐子?”赵正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他和宋四公约定,等城门开了,中午时分在侯兴家会合。

第二天,赵正头戴砖顶背系带头巾,腰束皂罗文武带,来到金梁桥下。远远就看见一个摊位,上面摆着那个显眼的大金丝罐,摊位前站着一位老者:头戴郓州单青纱头巾,身穿筒子状的杨柳布衫,腰间系着玉井栏手巾,双手抄在腰间。赵正心里暗想:“这就是王秀了。”

赵正走到米铺前,抓了几颗红米,又在菜摊摘了些菜叶,把米和菜叶放在嘴里嚼碎。然后走到王秀的摊位前,放下六文钱买两个酸馅,还故意掉了一文钱在地上。王秀弯腰去捡钱时,赵正趁机把嚼碎的米和菜叶吐在他的头巾上,拿起酸馅就走。赵正站在金梁桥顶,看到一个小孩跑过来,便掏出五文钱说:“小哥,这钱给你。你看那个卖酸馅的公公头巾上有一堆虫屎,去告诉他,但别说是我说的。”

小孩真的跑过去说:“公公,你看头巾上。”王秀摘下头巾,以为是虫屎,便走进茶坊去擦拭。等他出来再看摊位时,金丝罐已经不翼而飞。原来赵正趁王秀进茶坊,眼疾手快地把金丝罐藏进袖子,径直往侯兴家走去。宋四公和侯兴看到金丝罐,都惊讶不已。

赵正却道:“我不想要他的东西,把罐子还给他老婆吧!”他回到房间,换上一顶旧头巾,穿上破麻鞋和旧布衫,拿着金丝罐,来到大相国寺后的院子。见到王秀的老婆,作了个揖说:“公公让我回来,问婆婆要一套新布衫、汗衫、裤子和新鞋袜,金丝罐在这里作为凭证。”王秀老婆不知是计,收下金丝罐,拿出一堆衣裳交给赵正。

赵正拿着衣裳回来,对宋四公和侯兴说:“师父,我用金丝罐换了这些衣裳。咱们一会儿一起去还给他,逗个乐子。我先穿上这些衣裳去逛逛。”赵正穿上王秀家的衣裳,走进城里的桑家瓦子,逛了一圈,买酒买点心吃,然后从瓦子出来。

正要过金梁桥时,突然有人喊:“赵二官人!”赵正回头一看,原来是宋四公和侯兴。三人一起走到金梁桥下,看见王秀正在卖酸馅。宋四公上前打招呼:“王公,喝杯茶。”王秀看到师父和侯兴,又看了看赵正,问宋四公:“这位客官是谁?”宋四公刚要介绍,赵正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先别说出我的名字,就说我是你亲戚,我自有打算。”王秀又问:“这位客官贵姓?”宋四公只好说:“是我的亲戚,我带他来京城逛逛。”

王秀便把酸馅摊寄放在茶坊,四人一起到顺天新郑门外的一家僻静酒店喝酒。酒保端上酒菜,几人边喝边聊。王秀突然叹气说:“师父,我今天真是倒霉。刚才挑着摊子出来,有人买酸馅掉了一文钱,我去捡钱时,不知什么虫子在我头巾上拉屎。我去茶坊擦头巾,回来金丝罐就不见了,真是气死我了!”宋四公安慰道:“那人胆子也太大了,敢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也算有些本事。你别气闷,改日咱们一起帮你找找,总会有下落的。”赵正听了,心里暗自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