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三十卷 明悟禅师赶五戒(第3页)
那天,苏轼执意要谢瑞卿陪他一起去,谢瑞卿拗不过,只好答应。两人到了佛场,苏轼跟着众人忙前忙后,谢瑞卿则打扮成道人的模样,四处观看法事。突然,宋仁宗驾到,众人赶忙迎接。仁宗在佛前上香跪拜时,谢瑞卿好奇地往前凑了一步,想看看皇帝的模样,没想到正好被宋仁宗瞧见。谢瑞卿生得相貌堂堂,仁宗见了便问:“这个汉子是谁?”苏轼一时慌了神,灵机一动,跪下奏道:“这是大相国寺新来的道人,他精通佛法经典,在这里负责香火事务。”仁宗说:“相貌不凡,既然精通经典,朕赐你一道度牒,钦点你出家为僧。”谢瑞卿本就一心想出家,这道圣旨正合他意,当下便谢恩,还请求仁宗赐个法名。仁宗命礼部取来度牒,亲自写下“佛印”二字。谢瑞卿领了度牒,再次叩谢。等仁宗离开后,他就在佛前剃度,从此不再叫谢瑞卿,而是自称佛印。大相国寺的众僧人见佛印佛法高深,又是皇帝亲自赐度,还是苏学士的好友,纷纷尊称他为“禅师”。
苏轼原本接谢瑞卿来东京,是想劝他做官,没想到带他参加这场法会,反倒让他出家做了和尚,心里愧疚不已。而谢瑞卿以前劝苏轼信佛,苏轼不听,如今却是苏轼间接促成他出家,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佛印虽然心里高兴出家,但故意装作埋怨苏轼的样子,说了许多话。苏轼满心愧疚,不停地道歉,再也不敢说和尚半句不好。此后,佛印谈经说法时,苏轼都认真聆听;要是不听,佛印就会生气。听得多了,苏轼也渐渐觉得佛经里讲的道理很有意义,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佛法抵触。每月初一和十五,佛印必定会叫苏轼到相国寺礼佛吃素,苏轼也都依从。而且苏轼喜欢听佛印谈论佛法,平日里没事就到寺里和他聊天,有时还一起分韵作诗。佛印不吃荤不喝酒,苏轼也跟着吃素。曾经那个毁僧谤佛的苏学士,就这样变成了敬重佛法、护持僧人的苏东坡。佛印见状,又趁机劝苏轼辞官修行。苏轼说:“等我在官场做出一番成就,就在寺庙东边盖间房子,和你一起隐居。”从此,苏轼别号东坡居士,世人都称他为苏东坡。
苏东坡在翰林院任职数年,到了宋神宗熙宁元年,朝廷派他主持贡举考试。他在策试题中暗讽当朝宰相王安石。王安石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说他仗着才华行事轻薄,不适合在史馆任职。于是,苏东坡被贬为杭州通判。他与佛印禅师告别后,前往杭州赴任。
一天,苏东坡正在府中闲坐,门吏前来禀报:“有一位和尚自称是本地灵隐寺住持,想要拜见学士相公。”苏东坡让门吏出去询问:“和尚有何事要见我?”佛印得知后,向门吏借了纸笔墨,写下四字让人送进府中。苏东坡一看,纸上写着“诗僧谒见”。他拿起笔批了一句:“诗僧焉敢谒王侯?”让门吏把纸送还给和尚。佛印又写了四句诗:“大海尚容蛟龙隐,高山也许凤皇游。笑却小人无度量,诗僧焉敢谒王侯!”
苏东坡看到这首诗,认出了字迹,惊讶地说:“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快请进来相见。”原来这位和尚正是佛印禅师。因为苏东坡被贬到杭州,佛印辞去大相国寺的职务,云游到杭州担任灵隐寺住持,此后又与苏东坡朝夕相处。后来,苏东坡从杭州调任徐州,又从徐州调任湖州,佛印始终一路相随。
宋神宗元丰二年,苏东坡在湖州任知府时,因触景生情写了几首诗,诗中不免暗含讥讽之意。御史李定、王珪等人接连上奏章弹劾苏轼诽谤朝政。皇帝大怒,派校尉将苏东坡押解到京城,关进御史台监狱,并命李定负责审讯。李定是王安石的门生,与苏家素来不和,他给苏东坡定了大逆不道之罪,判处死刑。
苏东坡在狱中感慨:“何苦来哉,读书做官,如今却因为几句诗就要丢了性命?”于是吟诗一首自我叹息:“人家生子愿聪明,我为聪明丧了生。但愿养儿皆愚鲁,无灾无祸到公卿。”吟完诗,他凄然泪下,心想:“我如今的处境,就像鸡鸭落入屠夫手中,必死无疑。鸡鸭又有什么罪过,却常常被人宰杀?只因为它们不会说话,有冤无处申。我苏轼虽然能言善辩,如今又该向谁伸冤?实在是太痛苦了!记得佛印常常劝我戒杀吃素,还劝我弃官修行,如今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真后悔没有听他的话!”
叹息声未落,忽然听到一串佛珠掉落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苏东坡大吃一惊,睁眼一看,竟是佛印禅师。他忘记自己身在狱中,急忙起身迎接,问道:“师兄怎么来了?”佛印说:“南山净慈孝光禅寺的红莲花盛开了,特来邀学士一同去观赏。”苏东坡不自觉地跟着佛印前行,来到孝光禅寺。
进入山门后,只见僧房曲折环绕,他感觉这里十分熟悉。法堂中摆放的钟磬、经典等物品,他件件都认得,仿佛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心中惊讶不已。他在寺前寺后走了一圈,却没看到莲花,便问佛印禅师:“红莲在哪里?”佛印向后一指说:“这不是红莲来了吗?”苏东坡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年轻女子从千佛殿后缓缓走来,到面前深深行了一礼。苏东坡看那女子,似曾相识。女子从袖中拿出一张花笺,请他题诗。佛印早已拿来笔砚,苏东坡随手写下四句:“四十七年一念错,贪却红莲甘堕却。孝光禅寺晓钟鸣,这回抱定如来脚。”
女子看了诗,将其撕得粉碎,一把抱住苏东坡,说道:“学士休得忘恩负义!”苏东坡正不知所措,佛印突然伸手将女子推开,他惊出一身冷汗,这才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此时狱中更鼓正敲五更。苏东坡寻思,这个梦不寻常,四句诗更是一字不忘,却不知其中缘由。这时,远处传来晓钟声响,他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我前世在孝光寺出家,因色欲堕落,今生才遭受如此苦楚。如果能得到佛力庇佑,重获自由,我定当一心护法,学佛修行。”
不久,天亮了,狱官进来道贺,说皇帝下旨赦免苏东坡的罪行,将他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苏东坡获赦出狱,只见佛印禅师早已在狱门口等候,上前问候:“学士一切安好?贫僧在此等候许久了!”原来苏东坡被捕那天,佛印也离开了湖州,重回东京大相国寺担任住持,关注着苏东坡的情况。听说他被判死罪,佛印四处奔走求救。幸好有吴充、王安礼两位正直之士在皇帝面前竭力保奏,太皇太后曹氏自仁宗朝起就听闻苏轼的才名,也在宫中为他求情,皇帝这才回心转意,下了这道赦书。
苏东坡见到佛印,恍如隔世重逢,格外欢喜。他到五凤楼下谢恩后,便前往大相国寺找佛印,讲述了昨夜的梦境。说到一半,佛印说:“停一停,贫僧昨夜也做了同样的梦。”他也将自己梦中的情景说了出来,后半段与苏东坡的梦境一模一样,二人不禁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巧合。
第二天,圣旨下达,苏东坡被贬往黄州。他与佛印相约暂不上任,绕道先去宁海军钱塘门外的孝光禅寺。等他们到达时,发现那里的路径门户,都如同梦中所见到的一样熟悉。他们向寺中僧人打听,得知了五戒禅师与红莲的往事。五戒禅师临终时所写的《辞世颂》,寺僧们至今还保存着。苏东坡索要来看,发现与自己梦中所题的四句诗完全相符,这才相信佛法轮回之说并非虚妄,也确定佛印就是明悟禅师转世。
此时,苏东坡想要削发为僧,跟随佛印出家。佛印却不同意,说:“学士的官场缘分还未断,二十年后,才能脱离尘世。希望你能坚持向道之心,不要改变。”苏东坡听从了佛印的话,前往黄州赴任。从此,他不再杀生,饮酒也有所节制,里里外外都穿着布衣,每日读经礼佛。在黄州的三年时间里,佛印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两人几乎每天都见面。
宋哲宗元佑元年,朝廷将苏东坡召回京城,升任翰林学士、经筵讲官。没过几年,又升任礼部尚书、端明殿大学士。佛印依然在大相国寺,两人往来不断。
到了绍圣年间,章惇担任宰相,重新推行王安石的政策,将苏东坡贬到定州。苏东坡前往相国寺与佛印辞别,佛印说:“学士前世的业障还未消除,命中还有几番劳苦。”苏东坡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佛印说了八个字:“逢永而返,逢玉而终。”又说:“学士一定要牢记这八个字!学士此番路途遥远,贫僧不能相随,就在东京等你。”苏东坡满心惆怅地与佛印告别。
他到定州还不到半年,又被贬到英州;不久后,再贬到惠州;在惠州待了一年多,又被迁到儋州;接着从儋州移到廉州,再从廉州移到永州,辗转各地。此时,他才领悟佛印所说“跋涉忒大”的含义。在永州没多久,赦书又到,朝廷召他回去提举玉局观。苏东坡心想:“‘逢永而返’这句话已经应验了,‘逢玉而终’,看来这就是我最终的归宿了。”于是,他急忙启程返回东京,再次与佛印禅师相见。
佛印说:“贫僧早就想回家了,一直等着学士同行。”此时的苏东坡已经对佛理有了深刻的领悟,当即明白了佛印的意思。当夜,两人在相国寺一同沐浴,谈论佛法到五更,随后分别。就在这天,佛印在相国寺圆寂,苏东坡回到住处后也安然离世。
到了宋徽宗时期,有方士说:“苏东坡已经成为大罗仙。多亏佛印一生相伴,才使他没有堕落。佛印本就是古佛转世。”这两世相逢的故事,古今罕见,至今仍作为话本流传于世。有诗为证:“禅宗法教岂非凡,佛祖流传在世间。铁树开花千载易,坠落阿鼻要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