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2页)
金老大把女儿当作珍宝一般疼爱,从小就教她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玉奴已经精通诗赋,提笔写作,信手拈来。她还擅长女红,也会弹奏乐器,事事都很伶俐。金老大仗着女儿才貌双全,一心想把她嫁给读书人。按理说,就算在名门望族中,想找这样才貌出众的女子也不容易。可惜玉奴生在团头之家,没人上门求亲。要是普通做生意的人家,没有好前程的,金老大又看不上。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把女儿一直耽搁到十八岁,还没许配人家。
一天,一位邻居老翁偶然前来,对金老大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今年二十岁,生得一表人才,饱读诗书。只因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至今尚未娶妻。最近他考中了,补上了太学生的名额,还表示愿意入赘到别人家。我寻思,他和您家千金实在是般配,不如把他招为女婿?”金老大听了,心中一动,忙说:“那就麻烦您帮忙牵线搭桥了!”
老翁领命后,立刻前往太平桥下,找到了莫稽,如实相告:“不瞒你说,这户人家祖上确实做过团头,但已经不干这行很久了。他家就图您一表人才,又看重您饱读诗书,况且他家女儿才貌出众,家境也富裕。秀才要是不嫌弃,我一定促成这门亲事。”莫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盘算着:“我现在连衣食都成问题,根本没钱娶妻,不如就答应了这门婚事,既能解决眼下困境,又能娶到美妻,一举两得,也顾不上别人耻笑了。”于是,他对老翁说:“大伯说的虽是好事,但我家太穷,拿不出聘礼,这可怎么办?”老翁拍着胸脯保证:“秀才只要答应,其他事情都包在我身上,一分钱都不用你出!”
老翁回去向金老大复命,双方选定了一个吉日。成亲那天,金家给莫稽送去一套崭新的衣服,莫稽便上门成了亲。见到玉奴的才貌,莫稽喜出望外,没花一分钱,就白白得了个美娇娘,婚后还衣食无忧,事事称心。朋友们知道莫稽家境贫苦,也都能理解,没人因此嘲笑他。
转眼到了满月,金老大准备了丰盛的宴席,让女婿邀请他的同学好友来饮酒,想借此光耀自家门户。宴席一连摆了六七天。没想到,这却惹恼了金家的族人金癞子。金癞子也有他的道理,他气呼呼地说:“你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不过你多做了几代,攒了些钱。论起祖宗血脉,咱们都是一样的。侄女玉奴招婿,怎么也该请我喝杯喜酒。现在办满月酒,摆了六七天宴席,却连一张小请帖都没给我。你女婿就算做了秀才,难道还能当尚书、宰相不成?我就不是他亲叔公,连个座都坐不得?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非得去闹一场,让大家都不好过!”
说罢,金癞子召集了五六十个乞丐,浩浩荡荡地直奔金老大家。只见这群人戴着破旧的开花帽子,穿着打结的衣衫,用旧席片配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口碗。他们在金老大家门口又叫爹叫娘,又喊着财主,喧闹声一片;有的耍蛇,有的弄狗,还有的逗弄猴子,各自展示着卖艺的手段。有人敲着竹板唱着小调,刺耳的声音让人烦躁;有人往脸上涂粉,扮着丑态,十分吓人。这一群人聚在一起,简直像一群恶鬼,就算是捉鬼的钟馗来了,恐怕都收服不了。
金老大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打开门一看,金癞子带着众乞丐一拥而入,整个屋子都被吵翻了天。金癞子径直冲到宴席上,专挑好酒好菜大吃大喝,嘴里还叫嚷着:“快叫侄婿侄媳来拜见叔公!”这阵势把在场的秀才们吓得不轻,纷纷离席逃走,莫稽也跟着朋友们躲了起来。金老大束手无策,只好不停地赔礼道歉:“今天是我女婿请客,和我没关系。改日我专门摆一桌酒,向你赔罪。”他又拿出许多钱钞分给众乞丐,还抬出两瓮好酒,以及活鸡、活鹅等物,让乞丐们送到金癞子家,当作补偿宴席的礼物。这场闹剧一直闹到深夜才平息。玉奴在房间里气得泪流满面。当晚,莫稽在朋友家借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金老大见到女婿,自觉丢人现眼,满脸羞愧。莫稽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但大家都没把这事儿明说出来,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金玉奴心里明白,都怪自家出身不好,所以一心想帮丈夫争口气。她劝莫稽刻苦读书,凡是古今的书籍,不管多贵都买来给他看;还毫不吝啬地花钱,请人来和丈夫一起研讨文章;又拿出钱财,让丈夫结交朋友,提高名声。在玉奴的支持下,莫稽的才学日益精进,名气也越来越大。二十三岁那年,他先是乡试中举,接着又在会试、殿试中接连及第。
琼林宴结束后,莫稽头戴乌帽,身穿官袍,骑着高头大马,风光地往丈人家去。快到家门口时,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孩争着跑来看热闹,还指着他说:“金团头家的女婿做官啦!”莫稽骑在马上,听到这话,虽然心里窝火,却也不好发作,只能默默忍着。见到丈人时,他表面上礼数周全,心里却满是怨气,暗自想:“早知道我能有今天的富贵,还怕没有王侯贵戚招我做女婿?偏偏拜了个团头当岳父,这简直是我一辈子的污点!以后生了儿女,还是团头的外孙,肯定会被人当作笑柄。现在事已至此,妻子又贤慧,也没犯“七出”之条,不好直接休了她。真是做事不考虑清楚,终究要后悔。”从那以后,莫稽总是闷闷不乐,玉奴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说原因。可笑的是,莫稽只想着如今的富贵,却忘了贫贱时妻子对他的帮助,把玉奴助他成名的功劳抛到了脑后,这实在是心术不正。
不久,莫稽前去吏部候选,被授予无为军司户一职。丈人摆酒为他送行,此时那些乞丐们也不敢再来闹事了。幸好从临安到无为军可以走水路,莫稽带着妻子登船赴任。
船行了几天,来到采石江边,在北岸停泊。当晚,月光皎洁如昼,莫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穿好衣服,坐在船头赏月。四周寂静无人,他又想起了妻子出身团头的事,越想越心烦。突然,他心中生出一个恶念:只有让妻子死了,再另娶他人,才能免去这终身的耻辱。于是,他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亮。玉奴已经睡下了,莫稽却再三催促。玉奴拗不过丈夫,只好披上衣服,走到船门口,探头去看月亮。就在这时,莫稽趁她不备,一把将她拉到船头,推进了江中。随后,他悄悄叫来船夫,嘱咐道:“赶紧开船离开,开得越快越好,事后必有重赏!”船夫不明就里,慌忙撑篙划船,将船驶出了十里之外。等船停稳后,莫稽才说:“刚才夫人赏月时不小心掉进水里,没来得及救上来。”说完,他拿出三两银子,当作给船夫的酒钱。船夫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不敢多问。船上虽然跟着几个丫鬟,但她们都以为主母真的是失足落水,哭了一场后,也只能作罢。
说来也巧,莫稽的船开走后不久,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新官上任,他的船正好停泊在莫稽推妻下水的地方。许德厚和夫人推开窗户赏月、饮酒,还没休息。忽然,他们听到岸上有妇人啼哭,声音哀怨凄惨,让人听了十分不忍。许德厚连忙叫水手去查看,果然发现一个孤身女子坐在江边。他让人把女子扶上船,询问她的来历。原来,这女子正是莫稽的妻子金玉奴。金玉奴刚落水时,吓得魂飞魄散,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水中好像有东西托着她的双脚,顺着江水漂到了岸边。她挣扎着爬上岸,举目望去,只见茫茫江水,丈夫的船早已不见踪影。这时,她才明白丈夫是嫌弃自己出身,故意要淹死她,好另娶他人。如今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无处可去,想到这些,她不禁痛哭起来。听了金玉奴的哭诉,许德厚夫妇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们劝慰道:“你别再哭了,要是愿意做我们的义女,以后的事情再从长计议。”金玉奴连忙拜谢。许德厚让夫人拿来干净衣服,给她换上,安排她在后舱单独居住,还吩咐手下的人都称她为小姐,又叮嘱船夫,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