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第2页)
第二天,大风又起。直到午后才停歇,这时有几只小船载着当地的土产前来售卖。杨益见李氏不仅懂法术,还能预测天气,心中十分欢喜,便让船上的人买些新鲜水果和土产给李氏。此时,又有一只船在叫卖蒟酱。这蒟酱味道如何?有诗描述:“白玉盘中簇绛茵,光明金鼎露丰神。椹精八月枝头熟,酿就人间琥珀新。”杨益说:“我总听说蒟酱是滇蜀一带的美味,却一直没尝过,不如买些给夫人尝尝?”他让水手去问卖蒟酱的价格,卖酱人说:“一罐要五百贯足钱。”杨益说:“这样,让小厮进舱找夫人取钱。”
小厮进舱向李氏要钱,李氏却说:“这酱别买,买了会惹麻烦。”小厮出来转告杨益,杨益不以为然:“买一罐酱能有什么麻烦?夫人就是觉得贵,舍不得花钱,才这么说。”他自己拿出银子,向卖酱人买下了这罐酱,拿进舱里。掀开罐子,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酱的颜色如同红玛瑙般艳丽诱人。杨益尝了一口,只觉甜美无比。李氏见状,急忙把罐子盖上,说道:“老爷,这酱吃不得,麻烦马上就来了。这蒟酱本地没有,产自南越国。产酱的树像谷树,叶子像桑葚,果实长两三寸,而且产量稀少。九月霜降后才成熟,当地人采摘后酿制成酱,首先进贡给王室,是难得的珍馐。这罐酱肯定是偷来卖的,事情恐怕已经败露了。”
原来,这蒟酱是都堂吩咐县官,让富户去南越国花重金购买的,都堂自己都舍不得享用,准备进献给朝廷。富户历经千辛万苦,耗费大量钱财,甚至因此家破人亡,才好不容易得到一罐。正打算换个银罐子装好,送给县官转呈都堂,却被这个蛮子偷走了。富户发现酱被盗,全家惊慌失措,四处派人搜寻,焦急得如同家中有人离世一般。有人得知消息,向富户通风报信。富户立刻带着衙役,驾着快船,二三十人手持刀枪,敲锣打鼓,朝着杨益的船杀来,索要这罐酱。此时,兵船距离杨益的船已经很近,只剩半箭之地。
杨益得知消息后,惊慌失措地躲在舱里问李氏:“夫人,这可怎么办?”李氏说:“我让老爷别买,现在惹出大祸了。这蛮子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动刀动枪,哪管什么礼法!”接着又安慰道:“老爷别慌。”她连忙让小厮端来一盆水,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水面画了几下。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艘兵船就像被钉子钉在水里,任凭怎么撑船,都无法前进、后退,只能停在江心动弹不得。兵船上的人见状慌乱起来,喊道:“官船上肯定有妖法,快去请人来斗法!”
这边李氏让水手过去,用当地话说道:“各位别生气,官船只是偶然在贵地避风,停在这里。有人来卖蒟酱,我们不知内情,一时买下,还没动过。现在把酱原样奉还,钱也不要了。”兵船上的人见对方态度诚恳,又得知酱没被吃掉,便说:“只要归还酱,钱也一并奉还。”水手回来告知杨益,他赶忙把酱送了过去。兵船归还了银子,双方没有发生冲突。李氏又在水盆里连画几下,那艘兵船便轻松地撑走了,还把偷酱的贼送去县里治罪。杨益感激地说:“多亏夫人,才化解了这场灾祸!”李氏说:“以后都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第二天,风也停了,江面恢复平静,正是“金波不动鱼龙寂,玉树无声鸟雀栖”。众人吃过早饭,便开船过江。此后一路上,何时出发、何时停靠都由李氏决定,行程十分顺利,不知不觉就快到安庄县了。
安庄县的吏书、门皂等差役得到消息,都赶来迎接参拜。安庄县只有知县和典史两名主要官员,典史徐先生也前来迎接,与杨益见过面后,先回县衙准备。到了县城,早有人夫等候,他们扛起行李,用四人抬的轿子抬着李氏,还有两乘小轿和几匹马,供随从和丫鬟乘坐,先将家眷送到县衙。杨益随后出发,一路上敲锣打鼓,演奏着当地的乐曲。附近的百姓听说新知县到任,纷纷前来围观。
杨益抵达县衙后,先到后堂安置好李氏和家眷,才出来与典史正式见面。行过礼后,二人便在公堂摆酒接风。饮酒时,杨益向徐典史请教:“我刚到这里,不了解当地风俗民情,还请您多指教。”徐典史谦逊地说:“我还得仰仗长官关照,怎敢当此!”接着介绍道:“这里与马龙县接壤,马龙有个薛宣尉司,宣尉使是唐朝薛仁贵的后人,富可敌国。当地的僚蛮仡佬等部族,都听从薛宣尉司的管束。虽然我县与宣尉司相互配合,但按照惯例,长官行香之后,要先去拜访他,他才会回礼,平时也会有酒礼往来,还望长官留意。”杨益点头道:“我记下了。”又问:“这里离马龙县有多远?”徐典史回答:“离本县四十多里。”随后,二人又聊了些县里的事务。
酒席结束后,众人各自回到衙门内休息。杨知县向李氏说起薛宣尉司的情况,李氏认真叮嘱道:“薛宣尉年纪轻轻,却十分精明。要是能用心和他交好,既能得到钱财资助,将来我们想调回内地,也得靠他帮忙。千万别小瞧他是土官,态度上决不能怠慢。”她又神色严肃地补充,“这三天内,会有个穿红衣的妖人前来挑衅。他见你时,无论说什么,都别被他哄得起身,直接无视就好。”杨知县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三天后,杨知县按惯例前往城隍庙上香,随后正式坐堂理政。下属官员纷纷前来参拜,事务处理得差不多时,台阶下突然走来一个头戴方头巾、身着红布长衫的本地人。这人走到杨知县面前,既不跪拜,嘴里还反复念叨:“请起来,老人作揖。”杨知县皱着眉头问:“你是哪个县的?和我这衙门有什么关系?”这人却不回答,依旧重复着那句“请起来,老人作揖”。
杨知县本不想理会,但这人三番五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周围围观的人又越来越多,这不仅有损官府威严,还怕被人耻笑。虽然记得李氏的叮嘱不能起身,但怒火一上来,哪里还顾得上?他立刻喝令皂隶:“把这老头拿下,重重打!”两个皂隶冲上前去,想把老人拉下去,却发现对方硬着腰,两人根本拉不动。老人还大声叫嚷:“打不得!”
杨知县执意要打,一众皂隶一拥而上,才将老人制服,打了十板子。众吏典纷纷上前求情,杨知县不耐烦地呵斥:“赶出去!”老人一边走,一边威胁:“不要慌!”
本是坐堂理政的好日子,杨知县满心期待有个好开端,却遇上这么个捣乱的人,心里窝火。他强打精神处理完剩下的事务,草草结束了早堂,闷闷不乐地回到内衙。李氏迎上来,略带责备地说:“我叮嘱过您别理会那个穿红衣的,怎么还和他起冲突?”杨知县解释:“我听了您的话,一直坐着没起身,就打了他十板子。”李氏神色凝重:“他是来斗法的!您要是起身,他夜里就会施展妖术,变着花样吓唬您。等您害怕求饶,这县官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了。那些衙役、书吏,很多都是他的人,到时候咱们根本做不了主。现在他挨了打,不会用妖术吓唬您,而是要在夜里取您性命。”杨知县慌了神:“那可怎么办?”李氏安抚道:“别担心,晚上我自有办法。”杨知县急忙说:“全靠夫人了。”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李氏开始准备。她先用白粉灰在地上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画了符咒,中间也画了一道,让杨知县端坐在中间的符咒上,叮嘱道:“夜里要是有怪物来吓您,千万不要动,就稳稳坐在符咒上,别害怕。”接着,李氏也换好衣服,从箱子里取出一根三四寸长的大金针,在神案前摆上香烛和朱符,然后坐在白粉圈子外静静等候。
大约二更时分,耳边传来风雨呼啸声,声音越来越近。“哗啦”一声,好似绸缎撕裂,一个黑影冲进屋内。那怪物足有茶盘大小,看不太真切,直朝杨知县扑来。可冲到白粉圈子外,就像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只能绕着圈子飞,怎么也进不来。杨知县吓得浑身发抖,李氏见状,立刻念动咒语,将一道符纸朝空中焚烧。符纸一烧,怪物的动作明显迟缓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李氏目光如炬,大喝一声:“住!”同时迅速伸出右手,朝怪物抓去。怪物瞬间坠落,李氏顺势按住,双手将其提起——原来是一只大蝙蝠模样的东西,浑身黑白花纹交错,长着鲜红的尖嘴,模样十分骇人。
杨知县呆立半晌,才缓过神来。李氏解释:“这怪物是那个老头变的。要是在这里打死它,老头也活不成,到时候麻烦就大了,他的子孙肯定会来报仇,还是留它一命。”她将怪物的翅膀叠好,用金针钉在白粉圈子的符咒上,怪物立刻动弹不得。随后,李氏用篮子将怪物盖住,以防猫鼠伤害它,这才和杨知县回房休息。
第二天升堂时,二十多个衣着整齐的老人跪在堂前,说道:“小人都是庞老头的邻居,他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大人。您大人有大量,饶他这一次,我们一定让他好好孝敬您。”杨知县神色严肃:“你们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没点本事,我也不敢来这里做官。我不杀他,倒要看看他怎么脱身!”老人们连忙说:“实不相瞒,这县里一直被他和几个人把持,以往官府都做不了主。如今知道大人有真本事,我们再也不敢冒犯,求您饶了庞老头,全县百姓一定乖乖听话!”杨知县说:“你们先起来,我自有安排。”众人连声道谢后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