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第2页)
当天夜里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吃过饭后,阎行首派人把哥哥阎招亮请来。阎行首对哥哥说:“哥哥,你之前说史大汉以后会发迹,能做四镇令公,还说我该嫁给他,我当时根本不信你的话。可昨夜后门有人喊有贼翻墙进来了,我和丫鬟点着蜡烛去查看,只见一只大老虎蹲在地上。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史大汉。我看他这奇特的相貌,将来肯定是能发迹的人。我现在愿意嫁给他。哥哥,你想想办法,帮我促成这门亲事吧?”阎招亮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今天就去把这门亲事说成。”
阎招亮知道史弘肇是个将来会发迹变富的人,又见妹妹愿意嫁给他,心里十分高兴,就直接去军营里找史弘肇。史弘肇前一晚不该去偷王公的锅子,白天又还欠着酒店的酒钱,心里发虚,不敢出门,阎招亮来得正是时候!阎招亮把史弘肇请了出来,对他说:“有一门好亲事,我特地来跟你说说。”史弘肇问:“是什么亲事?”阎招亮说:“不是别人,是我妹妹阎行首。她身边有不少钱财嫁妆,你觉得怎么样?”史弘肇说:“这亲事挺好的,只是有一件事,要是不答应,我可不敢成这门亲。”阎招亮问:“哪一件事?但说无妨。”史弘肇说:“第一,她的钱财任由我支配使用;第二,我进门之后,不许她再和别人来往;第三,我有个结拜的哥哥,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好汉朋友,如果他们来找我,我要留他们吃饭、住宿,她不能干涉。如果能答应这三件事,我就可以成亲。”阎招亮说:“既然我妹妹嫁给你了,这些事都听你的。”
当天,阎招亮就把这门亲事说成了,回去告诉了妹妹,两人都很满意,也没什么下财纳礼的讲究。选了个吉日良时,给史弘肇做了一身新衣服穿上,把他招进家门成了亲。
大约过了两个月,忽然上级指挥让史弘肇前往孝义店,去转送军中的紧急文书。史弘肇到了孝义店,还没过一个月,从押铺(负责看守的人)以下的人,都被他无礼对待过。不过他手头有钱,舍得花,经常买酒请人喝,所以大家也都让着他。有一天,史弘肇去铺屋里睡觉。押铺抱怨道:“真倒霉,招来这么个讨人厌的家伙。”正埋怨着,只见一个人面朝东背朝西走了过来,上前向押铺作揖行礼,问道:“有个叫史弘肇的人在这里吗?”押铺指着说:“在那边睡觉呢。”就因为这个人来找史弘肇,史弘肇的命运将发生改变,迎来发迹变泰的机会。这个来的人是谁呢?真是应了那句话:“两脚无凭寰海内,故人何处不相逢。”
这个来寻找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是邢州尧山县人。他排行第一,大家都叫他郭大郎。他长得什么样呢?他抬起左脚,仿佛蛟龙暂居浅水;抬起右脚,好似凤凰在宫殿前飞舞。他头顶红光笼罩,周身紫雾环绕。眉毛如同尧帝般舒展,眼睛如同舜帝般明亮,脊背如同禹帝般宽厚,肩膀如同汤帝般端正。这样的相貌,只有天子才能与之相配,一般的诸侯都难以企及。
郭大郎因为在东京过得不如意,曾经抢了潘八娘子的银子。潘八娘子见他相貌奇特,就认他做了兄弟,不但没把他送到官府,还把他养在家里,后来郭大郎的情况也好了些。有一次他去瓦子(娱乐场所)里看表演,误杀了戏班里的人,就连夜逃走了。他逃到郑州,来投奔他的结拜兄弟史弘肇。到了开道营前,向人打听后,人家让他到孝义店来找。
当天,史弘肇正在铺屋下睡觉,押铺把他叫醒说:“有人找你,等了好一会儿了。”史弘肇有些不耐烦,起身问道:“谁来找我?”郭大郎便走上前说:“兄弟,好久不见,很高兴你平安无事。”史弘肇认出这是他结拜的哥哥,立刻翻身下拜。拜完之后,两人互相询问了彼此的近况。史弘肇说:“哥哥,你别去别的地方了,就住在我这铺屋里吧,暂且在这里休息。要是需要钱用,我从家里拿过来。”大家也不敢说什么,就由着他留郭大郎在铺屋里住下了。
郭大郎在这儿没住几天,就和史弘肇一起变得无礼起来,对周围的人都很不客气。兄弟两人在孝义店,每天为了生计,偷鸡摸狗,尽做些不正当的事,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搅得不得安宁。村里没有一个人不讨厌他们,没有一个人不骂他们。
话说两头。后唐明宗去世后,闵帝登基。宫中所有的宫女,都被下令出宫嫁人。其中有一位掌管印章的柴夫人,懂得观察一些形势和预兆,她看到郑州地界有旺盛的气运,就带着自己的嫁妆,朝着有旺气的方向而来。她来到孝义店,在王婆家安顿下来,想要找一个有前途的贵人托付终身。
柴夫人住了几天,观察街上过往的行人,觉得都不中意。她对王婆说:“街上怎么这么冷清啊?”王婆说:“夫人,想要热闹很容易。夫人要是举办买市(一种商业活动,商家会在此期间聚集售卖商品),那些做生意的人都会来赶集,街上就热闹起来了。”柴夫人说:“婆婆说得有道理。”于是就让王婆四处去宣传:“明天柴夫人要举办买市活动。”
郭大郎和史弘肇兄弟两人听说了这件事,商量道:“我们怎么能趁机赚点钱买酒喝呢?明天卖什么好呢?”史弘肇说:“就卖狗肉吧。去跟人借个盘子、架子和砧刀,再去偷只狗,把它打死煮熟了去卖,这样就不用去集市上和别人竞争了。”郭大郎说:“只是附近街坊邻居家里没有狗了,平常都被我们偷去煮着吃了,最近大家都不养狗了。”史弘肇说:“村东头王保正家有一只很大的狗,我们去把它弄来。”
两人直接来到王保正家门口,一个人去引那只狗,另一个人拿着棒子,等狗一出来,就准备一棒打死它。王保正看到了,连忙拿出一百文钱说:“饶了我这只狗吧,二位拿去买碗酒喝。”史弘肇说:“王保正,你也太不讲道理了!这么大一只狗,怎么只拿出一百文钱?这可太亏我们了。”郭大郎说:“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就勉强收下吧。”两人连夜又去别的地方偷了一只狗,把它剥皮清洗干净,煮得稀烂。
第二天,史弘肇顶着盘子,郭大郎驼着架子,来到柴夫人的营帐前,喊道:“卖肉啦。”他们放下架子,把盘子放在上面。柴夫人在帘子里面看到了郭大郎,心里想:“哪里找,哪里寻,原来这贵人就在这里。”她让人拿出盘子,让他们切一盘肉。郭大郎接过盘子,开始切狗肉。王婆正在柴夫人身边,说:“夫人,这是狗肉,贵人怎么能吃这个呢?”柴夫人说:“我是以买市为名,又不是真要吃。”她让管钱的人拿出一两银子给他们。郭大郎兄弟二人接过银子,作揖道谢后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买市活动结束了。柴夫人对王婆说:“婆婆,我想麻烦你一件事。”王婆问:“什么事呢?”柴夫人说:“之前卖狗肉的那两个汉子,姓什么?住在哪里?”王婆说:“这两个人最不讲道理了。切肉的姓郭,顶盘子的姓史,都在孝义坊的铺屋里睡觉。不知道夫人问他们做什么?”柴夫人说:“我想嫁给那个切肉的姓郭的人,就麻烦婆婆做个媒,去说说这门亲事。”王婆说:“夫人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还怕找不到好亲事吗?为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人呢?”柴夫人说:“婆婆你别管,我自己看他是个能发迹变泰的贵人,你就去说一下吧。”
王婆见夫人这么说,马上就来到孝义店铺屋里找郭大郎,却没找到。押铺说:“他在对门的酒店里喝酒呢。”王婆直接来到酒店门口,掀开青布帘子走进去,看到了郭大郎兄弟二人,说:“大郎,你还有心思喝酒呢!有一件天大的喜事来告诉你,你却还在这里稳稳地坐着!”郭大郎说:“你这个老婆子,是不是看我赚了点银子,就来要钱。我可没钱给你,要是愿意,就请你喝碗酒。”王婆说:“我不是来讨酒喝的。”郭大郎说:“你不来讨酒喝,我一文钱也不会给你。识趣的话,喝碗酒就走。”
史弘肇说:“你这个老婆子,太不讲道理了!你知道我们的脾气可不好,好心请你喝酒,你却不喝。就像之前你说我们的肉是狗肉,差点让我们一文钱都赚不到,还好夫人买了。你还好意思来讨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连酒钱都没有吗,再啰嗦就揍你一顿。”王婆说:“我真不是来讨酒和钱的。刚才夫人问起大郎,非常喜欢,想要嫁给大郎,让我来说媒。”
郭大郎听了,心里非常生气,抬手就给了王婆一巴掌。王婆倒在地上说:“哎呀,我好心来说亲,你却打我!”郭大郎说:“是谁派你来取笑我的!暂且饶了你这个老婆子,你赶紧走,不然还打你。她那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嫁给我?”
王婆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匆匆离开酒店,直接去见柴夫人。柴夫人见状说道:“婆婆,说亲这事真是不容易。”王婆委屈地回应:“夫人您是不知道,我去说亲,反被他打了一顿,还说我是故意去取笑他的。”柴夫人歉疚道:“连累婆婆吃苦了。没办法,还得再麻烦您走一趟。先给婆婆这锭银子,事成之后,一定重重谢您。”
王婆连连摆手:“老媳妇不敢再去了。要是再去,怕是被他打死都没人替我说话。”柴夫人胸有成竹地说:“我明白。您空手去,他自然以为您是去打趣他。这次我让您带件东西去当定礼,他总不会再拒绝。”王婆好奇地问:“那要带什么东西去?”只见柴夫人拿出一件物件,王婆定睛一看,当场被惊住了。这究竟是件什么东西呢?
古时有张负将女儿嫁给陈平,那时陈平住在陋巷,用草席当门,却常有长者的车辙停在门外,可见他绝非寻常之人;还有单父的吕公善于挑选女婿,将女儿分别嫁给了樊哙和刘邦,十年间风云变幻,樊哙成了诸侯,刘邦更是成就帝业,他们的英名从此流传万古,家族也跟着光耀门楣。可如今的人嫁女儿,往往只看重对方是否家财万贯、门第显赫。
柴夫人拿出的定礼,是一条二十五两重的金带,她让王婆带着去敲定和郭大郎的婚事。尽管王婆刚刚吃了郭大郎的亏,但利益终究动人心弦。她收了夫人的银子,又有金带做信物,顿时按捺不住,立刻拿着金带返回酒店。
路上,王婆暗自思忖:“刚才怪我空手去,才遭了打。现在有这条金带,他总不能还动手吧?”到了酒店,掀开青布帘,只见郭大郎兄弟俩还在喝酒。王婆走上前,对郭大郎说:“夫人特意让我传话,怕您不信,先让我拿这条二十五两的金带来定亲,还问您要个回礼。”郭大郎心里盘算:“我身上一文钱没有,你自己要来做媒,不管真假,我先收下金带再说。”于是他请王婆坐下,又叫酒保添了个酒杯,一同喝酒。
喝了一杯酒后,郭大郎为难地对王婆说:“我哪有东西做回礼啊?”王婆劝道:“大郎身边随便拿件什么,老媳妇拿去给夫人做回礼就行。”郭大郎摘下头巾,解下一条又脏又臭的油腻发带,让王婆拿去当回礼。王婆接过发带,忍不住笑出声:“您可真会省事!”她回去将发带递给柴夫人,夫人看了也忍俊不禁,随手收了起来。
自定亲之后,免不了要挑选吉日良辰,最终在王婆家举办了婚礼。还请来了郭大郎的结拜兄弟史弘肇,又派人去郑州接阎行首来见面。柴夫人在孝义店嫁给郭大郎后,整理行装回到家中。过了一段时间,柴夫人对丈夫说:“夫君若一直在此无所作为,何时才能出人头地?不如我写封信,您拿着去西京河南府,拜见我舅舅符令公,或许能谋个好前程,您觉得如何?”郭大郎感激地说:“全凭夫人安排。”
于是,柴夫人写好信,备好行装,选了个日子送郭大郎上路。郭大郎上路时,红光笼罩全身,坐下后紫雾随身环绕。白天,他拄着一根棍棒赶路;夜晚,他在驿站中与壁上的孤灯相伴。此时的他虽落魄,却不知日后将飞黄腾达,眼下只能暂且奔波于路途之中。
一路上,郭大郎风餐露宿,晓行夜宿。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抵达西京河南府,并找了一处落脚的地方。他原本指望投奔符令公,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却没想到即将惹上一场横祸,甚至危及性命。真是“未酬奋翼冲霄志,翻作连天大地囚”。
郭大郎初到西京河南府,只见这里不愧是豫郡州府,人口汇聚百万之多,地势险要,城池广阔。六条大街上,男女熙熙攘攘;市井繁华热闹,九条大道上车水马龙。风中飘来丝竹之声,不知是哪家别院在演奏清音;处处名园香气四溢,展现着秀丽景致。此地东连巩县,西接渑池,南通洛口富饶之地,北控黄河天险。城墙蜿蜒环绕,宛如伊水、洛水的形状;城楼高耸巍峨,仿佛直插云天。这里是王侯将相镇守的地方,朱门红楼中住着众多权贵。不愧是昔日皇都,如今依旧是繁华胜地,春日如同在红锦堆中穿行,夏日好似在青罗帐里漫步。
郭大郎在住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准备拿着书信去见符令公。可转念一想:“大丈夫当凭借自身本事建功立业,怎能靠妇人的书信谋求前程?”于是他收起书信,空着手来到衙门前的招人牌下,等着部署李霸遇,打算直接向他投诚。
李霸遇见到郭大郎,问道:“你带东西来了吗?”郭大郎自信地回答:“带来了。”李霸遇又问:“是什么?”郭大郎答道:“是十八般武艺。”原来李霸遇问的“东西”本是见面礼,一听说是武艺,顿时没了兴致,随口敷衍道:“等令公升厅,我安排你拜见。”可等符令公出厅时,李霸遇却压根没让郭大郎进去。
从那天起,郭大郎每天都去衙门等候,就这样白白耽搁了两个多月,始终没能见到符令公。旅店的伙计见他这么久都没见到人,便好心提醒:“官人,您这样天天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李部署是想要钱,您要是不给他,根本见不到符令公。”郭大郎听后,怒从心头起:“原来这贼是故意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