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第2页)
之后,吴保安急忙收拾行囊,前往长安。从姚州到长安有一千多里路,东川正好顺路,但吴保安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赶到京城,想要拜见郭元振。谁知一个月前郭元振已经去世,他的家人都扶着灵柩回乡了。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也快用光了,无奈之下,只得把仆人和马匹卖掉维持生计。他又返回遂州,见到妻儿后,放声大哭。张氏问他原因,吴保安便把郭仲翔在南中被俘的事情说了一遍:“现在我想去赎他,可自己又没有能力,让他在那偏远之地苦苦盼望,我心里怎么能安心?”说完又哭了起来。
张氏劝他说:“常言说得好,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现在力不从心,也只能无奈放弃了。”吴保安摇摇头说:“我之前偶然写了一封信,郭君就真心实意地举荐我。如今他生死未卜,把性命托付给我,我怎么能辜负他?不把郭仲翔赎回来,我誓不独活!”于是,他拿出家中所有的财物,估算下来只能换得二百匹绢。他撇下妻儿,打算外出经商赚钱,但又担心蛮地不时有消息传来,便只在姚州附近奔波。
他整日东奔西走,穿着破旧的衣服,吃着粗糙的食物。即使是一分钱、一粒米,都不敢随意浪费,全都积攒起来用来买绢。他心里想着,有了一百匹就盼着二百匹,有了二百匹又盼着更多,每凑够一百匹,就送到姚州府库存放。日日夜夜,他心里只想着“郭仲翔”这三个字,甚至连妻子儿女都顾不上了。就这样,他在外整整奔波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凑齐七百匹绢,可离一千匹的赎金还差得远。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说吴保安撇下妻儿,前往姚州附近为赎回郭仲翔筹钱,而他的妻子张氏和年幼的孩子,则孤苦伶仃地留在遂州。起初,还有人看在县尉的面子上,偶尔接济他们一些;可一连几年没有吴保安的音信,渐渐就没人再理会他们了。家中本就没有多少积蓄,十年过去,他们缺衣少食,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张氏只好收拾出几件破旧的家具变卖,换了些盘缠,带着十一岁的孩子,亲自打听着路,打算前往姚州寻找丈夫。
一路上,他们日夜兼程,一天只能走三四十里。等走到戎州地界时,盘缠已经花光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张氏想一路乞讨前行,又羞于开口;想到自己命苦,不如一死了之,可看着身边的孩子,又实在割舍不下。她左思右想,天色渐渐晚了,便坐在乌蒙山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惊动了路过的一位官员。
这位官员姓杨,名安居,是新任的姚州都督,正去接替李蒙的职位。他从长安乘驿马赴任,路过乌蒙山下,听到这悲切的哭声,又是个妇人,便停下车马,把张氏叫过来询问。张氏一手拉着十一岁的孩子,上前哭诉道:“妾身是遂州方义尉吴保安的妻子,这孩子就是我们的儿子。我丈夫因为友人郭仲翔陷在南蛮之中,想筹集一千匹绢去赎他,就抛下我们母子,在姚州一住就是十年,音信全无。我在这里贫苦无依,只好亲自去寻找他,可现在粮食吃完了,路还远着呢,所以才伤心哭泣。”
杨安居听了,暗暗感叹:“这人真是个义士!只恨我没机会结识他。”于是对张氏说:“夫人不要忧虑。下官新任姚州都督,一到任就派人去寻访您丈夫。夫人路上的盘缠,都包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面的馆驿中,我会为夫人安排妥当。”张氏收住眼泪,拜谢不已。虽说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杨都督说完,便乘着车马疾驰而去。
张氏母子相互搀扶,一步步走到驿馆前。杨都督早已吩咐驿官等候,驿官问明来历后,把他们请到空房间,安排了饭食住宿。第二天五更,杨都督先行出发。驿官传达杨都督的命令,送给张氏一万钱作为路费,又准备了一辆马车,派车夫把他们送到姚州普棚驿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所谓“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有恶人磨”。
杨安居一到姚州,就派人四处寻访吴保安的下落。不到十天,就找到了他。杨安居把吴保安请到都督府,亲自走下台阶迎接,拉着他的手,一同到堂上慰问。杨安居对吴保安说:“下官常听说古人有生死之交,今天在您身上亲眼见到了。尊夫人和孩子远道来寻您,现在住在驿馆,您先去和他们团聚,叙叙这十年的离别之情。还差多少绢匹,我来帮您想办法。”
吴保安说:“我为朋友尽心尽力,本就是分内之事,怎么能连累您呢?”杨安居说:“我仰慕您的义气,想成全您的心愿。”吴保安叩首道:“既然蒙您如此高义,我也不敢推辞。现在还差三百匹绢,等凑够了,我就亲自去南蛮赎回我的朋友,然后再和妻儿相见,也不算晚。”当时杨安居刚到任,就从府库中借出四百匹官绢送给吴保安,还赠给他一副完整的鞍马。
吴保安大喜,带着这四百匹绢,加上之前存放在府库的七百匹,一共一千一百匹,骑着马直奔南蛮边界。他找到一个熟悉南蛮情况的人,让对方帮忙去南蛮传话,并把剩下的一百匹绢全部作为活动经费,只求能把郭仲翔赎回来,便心满意足了。
再说郭仲翔在乌罗手下时,乌罗指望能从他身上拿到高额赎金,一开始对他还不错,饮食不缺。可过了一年多,还不见有人来赎,乌罗就不高兴了,开始减少他的饮食,每天只给他一顿饭,还让他去照看战象。郭仲翔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思乡心切,趁着乌罗外出打猎,撒腿就往北跑。但南蛮地区山路险峻,他跑了一天一夜,脚底都磨破了,就被一起看象的蛮子追了回去。
乌罗大怒,把他转卖给南洞主新丁蛮为奴,这里离乌罗的部落有二百里远。新丁蛮性情凶狠,郭仲翔稍有差池,就会被他用皮鞭抽打,打得他背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郭仲翔实在受不了,又找机会逃跑,可因为不熟悉路,在山坳里转来转去,又被本洞的蛮子抓住,献给了新丁蛮。新丁蛮不要他了,又把他卖到更南方的一个部落。
这个部落的洞主叫菩萨蛮,更是厉害。他知道郭仲翔屡次逃跑,就找来两片五六尺长、三四寸厚的木板,让郭仲翔把双脚立在木板上,然后用铁钉穿过他的脚面,钉进木板里,让他平时带着这两块木板行动。晚上就把他关进土洞,洞口用厚木板门盖住,本洞的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让他丝毫动弹不得。郭仲翔的双脚被钉的地方,常常流脓流血,简直就像在地狱里受罪一样。
这时,那个熟悉南蛮情况的人带着吴保安的口信来见乌罗,说了赎郭仲翔的事。乌罗得知绢匹凑足了一千匹,非常高兴,立刻派人去南洞赎回郭仲翔。南洞主新丁蛮又带着人到菩萨蛮的洞中,交割了赎金,把郭仲翔脚上钉着的木板用铁钳取下。由于钉头在肉里太久,脓水干了之后和肉长在一起,现在重新取出来,疼痛比刚钉进去时更难以忍受,郭仲翔顿时血流满地,昏死过去,过了好久才苏醒过来。他寸步难行,只好被装在皮袋里,由两个蛮子抬着,送到乌罗的营帐。
乌罗收齐了绢匹,不管郭仲翔的死活,把他交给那个熟蛮,转送给吴保安。吴保安见到郭仲翔,就像见到了亲骨肉。这两个朋友,直到今天才真正见面。他们来不及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然后抱头痛哭,都怀疑自己是在梦中相见。郭仲翔对吴保安的感激之情,自然不必多说。
吴保安见郭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双脚又动弹不得,心中十分凄惨。他把马让给郭仲翔骑,自己步行跟在后面,一起回到姚州城内,向杨安居都督复命。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幕僚,和郭仲翔虽然没见过面,但也算世交;而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因为对方的生死存亡而改变态度。杨安居一见到郭仲翔,非常高兴,让他洗漱干净,换上新衣,又找来随军医生为他医治脚上的伤口,用好酒好饭招待他调养身体。不到一个月,郭仲翔就恢复如初了。
吴保安从南蛮边界回来后,才到普棚驿和妻儿相见。当初分别时,儿子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十一岁了。想到光阴飞逝,吴保安心中不免伤感。杨安居因为吴保安重情重义,对他十分敬重,还经常向别人夸奖吴保安,又写信给长安的亲友,称赞他舍弃家人赎回朋友的事迹。杨安居还赠送了丰厚的钱粮,送他去京城补任官职。姚州的官员们见都督如此看重吴保安,也都纷纷厚赠。
郭仲翔则被留下来担任都督府判官。吴保安把众人赠送的财物,分出一半给郭仲翔,让他留下使用。郭仲翔再三推辞,吴保安却坚持要给,郭仲翔只好收下。吴保安谢过杨都督,带着家小前往长安。郭仲翔一直把他们送到姚州边界外,两人才痛哭着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