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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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支德派家人带着聘礼,和媒人一起到施家,正式求娶施还为上门女婿。严氏感激支德的好意,只好答应下来。施还选了个好日子,到支家拜过岳父岳母,就留在府中读书,支德还请来名师教导他。支德又考虑到严氏独自在家,生活困难,便经常派人送柴米过去,还让施还每十天回家看望母亲一次。严氏母子对支德感恩戴德。后人常说,世俗中很多人嫌贫爱富,即便定下婚约,还有人想反悔赖婚;而支德身为官员,却愿意把女儿嫁给穷朋友的儿子,真是品德高尚的人!这正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支德虽然做了多年官,但一直清正廉洁,所以积蓄不多。加上女婿一家的开销,日子过得有些拮据。一天,有人告诉支德,桂富五从桑枣园搬到会稽后,发了大财,良田美宅,家财万贯,现在改名桂迁,当地人都称他“桂员外”。支德知道当年的事,便对女婿说:“当初桂富五受你家恩惠无数,别的不说,光是替他还债就花了三百两银子。现在他发达了却不来帮衬你,肯定不知道你家已经落魄成这样。你要是去会稽投奔他,他一定会厚待你,这本来就是你家应得的,想必他也盼着你去,你和母亲商量商量吧。”

 施还回家把这事告诉母亲。严氏说:“如果桂家真的发达了,应该不会辜负我们。但你当时还小,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我和他妻子孙大嫂曾情同姐妹。我和你一起去,要是他不在家,我还能和他妻子说说心里话。”施还把母亲的意思回复支德,支德不仅资助了路费,还写了封信给桂迁,在信中提起同窗情谊,嘱托他照顾施氏母子。

 于是,施还和母亲雇船前往绍兴会稽县,向路人打听:“桂迁员外家在哪里?”有人指着前方说:“西门城内大街上,那一排最高大的楼房就是。”施还在西门外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严氏留在店里,施还写了张晚辈拜帖,带着支德的信,进城来到桂迁家。

 只见桂迁家门楼高大雄伟,房屋宽敞气派。庭院中花木繁茂,厅堂里桌椅整齐摆放。一条用花砖砌成的甬道直通内院,三尺高的台阶由整块石头雕琢而成。进出的仆人,不是管理田产的,就是收租讨债的。曾经在桑枣园挖宝的穷汉,如今成了会稽县的大财主。

 施还见桂迁家门庭显赫,心中暗喜,觉得这次投奔肯定没错。守门人问明来历,收下拜帖,把他领到仪门外的一座照厅里坐下。照厅匾额上写着“知稼堂”三个大字,是名人杨铁崖的笔迹。拜帖送进去很久,却没有动静。施还等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听到仪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有人从中堂出来。施还以为主人要出来了,连忙整理衣冠,恭敬地站在门槛外等候,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影。

 他忍不住走到仪门前张望,只见桂迁头戴高冠、身穿华服,站在庭院中央,十几个仆人在周围伺候。桂迁指手画脚地安排家事,仆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有的领命办事,有的回来复命,说个没完没了。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仆人们才陆续散去。这时,守门人禀报有客人等候,桂迁问:“在哪里?”守门人答:“在照厅。”桂迁既不说“请进”,也不加快脚步,慢悠悠地踱出仪门,往照厅而来。

 施还赶忙鞠躬迎接,作揖行礼。桂迁瞥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是何人?”施还恭敬地说:“晚辈是长洲施还,先父施济,号近仁。因您和先父从前是世交,许久没问候,特来拜访。请您上座,受小侄一拜。”桂迁既不寒暄,也不谦让,连说:“不必不必。”让人安排座位、上茶后,就吩咐仆人准备饭菜。施还见状,心中又暗暗高兴。他开口说道:“家母问候婶婶安好,现在旅店休息,让我先来通知一声。”换作别人,念及往日恩情,早就该说“既然老夫人来了,请到家里和我妻子相见”,可桂迁只是随口敷衍,根本没有邀请的意思。

 不一会儿,童子来报午饭已经备好。桂迁吩咐将饭菜摆在照厅内,却只摆了一张桌子,分成上下两桌饭菜。施还谦让着不肯坐上座,把椅子拖到旁边,桂迁也没有起身重新安排座位。桂迁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施还回答:“当年老叔离开苏州的时候,我才八岁。承蒙您前来吊唁,家母至今感激不尽。如今转眼间又过了六年,我家道中落,老叔却福气越来越旺,两家盛衰悬殊,实在让人既羡慕又感慨。”桂迁只是点头,没有接话。

 酒过三巡,施还说:“我酒量浅,况且家母还在旅店等着,不敢多喝。”桂迁依旧没有挽留的意思,只说:“既然喝得少,那就快点拿饭来!”吃完饭,桂迁既不提及往日交情,也不问施家的近况。施还忍不住了,委婉地说道:“我小时候常陪在父亲身边,听他说生平最亲密的同窗就是老叔,还说老叔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家母也常称赞老婶母贤德仁义。幸亏当年老叔在我家园子暂住时,我们家没有丝毫怠慢,不然今天我也没脸来这里了。”桂迁低着头摆摆手,沉默不语。施还又说:“老叔还记得当年在虎丘水月观音殿和先父相遇的事吗?”桂迁生怕他继续说下去,急忙打断道:“你来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不必多说,免得被别人听见,让我难堪!”说完,率先站起身,施还只好告辞:“暂且告别,改日再来拜访。”桂迁把他送到门外,拱了拱手便回去了。真是“别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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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严氏在旅店里焦急地等待,心想:“桂家肯定会派人来接我。”见施还迟迟未归,便倚在门口张望。只见施还满脸沮丧地回来,把见面时桂迁的态度和言语详细说了一遍。严氏忍不住泪流满面,骂道:“桂富五,你难道忘了在剑池边寻死的日子了吗?”正要把往事一桩桩一件件都骂出来,施还急忙劝阻:“现在有求于人,先别把话说绝。他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应该会有个解决办法。当初他在观音面前发过誓要‘犬马相报’,料想不会食言。我明天再去一趟,看看他怎么说。”严氏无奈,只好强忍着怒气,熬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施还早早来到桂家门前求见。殊不知桂迁自从见了施还之后,本打算厚赠他们母子回乡。可孙大嫂坚决反对:“帮人要帮到底,拒绝别人一次就够了。要是把这麻烦引到家里,他尝到甜头,就会没完没了。就像野草留了根,以后月月都来纠缠。就算他当初对我们有恩,可他是广行善事,受他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止我们一家。凭什么大家都受益,却只让我们一家还钱?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要是有天理,像他这样的好人早就世世代代荣华富贵了,哪会落到这般田地!如今这世道,心肠硬的人才不吃亏,一味施舍帮不了别人,还得把自己拖穷。”桂迁说:“你说得有道理。但他们母子大老远来一趟,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书信,怎么打发他们走呢?”孙大嫂说:“支家的信也不知是真是假。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也没见这位支乡宦帮过我们,现在却来写信!他要是真的怜贫恤苦,怎么不自己出钱?这种信,来一万封都不能当真。你吩咐守门的,以后这穷小子再来,别理他。等他心灰意冷,随便给点路费打发他走。‘头醋不酸,二醋不辣’,让他断了念想,下次就不会再来纠缠了。”这番话,说得桂迁心肠越发冷硬。

 施还在门口等了许久,守门人推三阻四,不肯进去通报。再催促时,干脆转身躲开了。施还又羞又怒,涨红着脸大声说道:“我施某可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行得春风,指望夏雨’,当初我们家境富裕时,也有人来求我们,可从没像这样怠慢过别人!”话还没骂完,只见一位衣着整齐的年轻人从外面进来,问是谁在骂人。施还不认识这人,整了整衣服上前说:“我是姑苏施还。”话没说完,那年轻人急忙行礼:“原来是故人!好久不见,都认不出来了。昨天家父把你的来意都告诉我了,正在想办法,你怎么发这么大火,这么沉不住气?这事儿不难,我马上和家父说,明天就给你答复。”施还这才知道他是桂迁的大儿子桂高。听他说得诚恳,施还后悔自己失言,正想再诉说家中困境,桂高却不等他说完,转身进门去了。施还见他如此无礼,心中的怒气更盛,但又盼着他明天能帮忙,只好含泪回家,把经过详细告诉了母亲。严氏劝慰道:“我们母子大老远来投奔,应该谦逊些,凡事以和为贵,别因为一时气盛惹恼了对方。”

 第二天一早,严氏又叮嘱道:“这次去一定要谦和,也别贪求太多,只要能拿回当初借出去的三百两银子,我们就能度日了。”施还牢记母亲的话,再次来到桂家,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只见仆人们进进出出,昨天那个守门人却不见了踪影。施还站了半天,拉住一个年长的仆人说:“我是姑苏施还,想见员外,已经来了两天了,麻烦通传一声!”仆人说:“员外昨晚喝多了,现在还在睡觉。”施还说:“不敢打扰员外,能见大官人也行,是他昨天约我来的。”仆人又说:“大官人今早五更就乘船去东庄催租了。”施还说:“那二官人呢?”仆人不耐烦道:“二官人在学堂读书,不管这些闲事!”说着,就有人喊他,急忙忙地跑开了。

 施还气得怒火中烧,但又想着不与仆人计较,家主说不定不是这样,只能继续忍着气等。过了一会儿,仪门大开,桂迁骑马从庭院里出来。施还迎上去,在马前鞠躬行礼,桂迁却态度傲慢,用马鞭指着他说:“你大老远来投奔,我也没耽搁你十天半月,为什么要恶语相向?本来想多给你些钱,现在不必了!”随后回头吩咐仆人:“从拜匣里拿两锭大银,打发施公子走!”又对施还说:“这两锭银子,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像你这样年轻气盛、不懂规矩的,别想再拿到一分钱!现在有了路费,赶紧回去吧!”施还还想说话,桂迁已经扬鞭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毒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

 那两锭银子总共才二十两,换作平时,年轻气盛的施还根本看不上,恨不得直接扔在地上。可眼下主人已经离开,而且母子俩只有来的路费,没有回去的盘缠。无奈之下,他含着泪把经过告诉了母亲。两人看着这二十两银子,抱头痛哭。旅店的王婆见他们哭得伤心,问明缘由,严氏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王婆说:“老安人别太伤心,我和孙大嫂相熟,经常去她家。孙大嫂为人和气,很好说话。男人忘恩负义,女人说不定还蒙在鼓里。既然你和孙大嫂交情这么好,我去给她捎个信,说你在我店里,她肯定会请你过去。”严氏擦干眼泪,连连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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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王婆把这当作一件好事,到桂家告诉了孙大嫂。孙大嫂却说:“王婆别听他的。当初我家员外生意不好时,确实借过他家一点东西,但本金利息都还清了。他自己不会持家,把家业败光了,就来这里讨便宜。我家员外好心请他吃了顿饭,又送他二十两银子,这是念着往日情分,换作别人,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他反倒说我家欠他钱没还。王婆,现在我也不说有没有欠,让他把借契拿出来,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王婆说:“大娘说得在理。”王婆转身要走,孙大嫂又叫住她,让丫鬟封了一两银子,又拿了一方手帕,说:“这点小意思,你带给施家姆姆,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告诉她以后千万别再来了,免得招待不周,伤了情分。”王婆听了这话,反而怀疑起严氏来,回家后说:“孙大嫂人特别好,让我给你送礼物。还说要是有旧账没清,让你把借契送去,该还多少一分不少。”严氏解释说当初根本没写借契,王婆看着那三百两银子的数额,觉得天方夜谭,根本不信。

 母子俩愁苦了一夜,第二天算清店钱,只好返回姑苏。真是“人无喜事精神减,运到穷时落寞多”。严氏因为桂家的事生气,加上旅途奔波,回家后一病就是三个月。施还四处寻医问药,都不见效,最终严氏还是离开了人世。可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买棺材、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无奈之下,施还只好把祖传的房子卖给本县的牛公子。

 这牛公子的父亲牛万户长期在李平章手下办事,靠牵线搭桥、说情办事发了大财,家产百万。牛公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到处欺压百姓。他手下有个叫郭刁儿的爪牙,专门帮他寻找孤儿寡妇的田产,然后以半价强买。施还年纪小,不懂世事,岳父支公虽然是乡绅,但为人厚道,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更无暇顾及女婿。施还急于卖房子办丧事、另找住处,结果落入圈套。这房子本值几千两银子,郭刁儿从中作梗,只估价四百两,先给一百两定金,剩下的等施还搬出去再给。施还操办丧事、迁坟,花销巨大,一百两根本不够,再三请求,郭刁儿才答应再加四十两。施还勉强办完丧事,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却还没找到新房子,牛公子又不停地派人催促他搬走。

 支翁看不下去,亲自去拜访牛公子,想为女婿说情,可去了好几次,牛公子都避而不见。支翁心想:“等他来回拜时再说。”没想到牛公子学孔子拜阳货的做法,趁支翁不在家时去“回访”。支翁回家后又去拜访,牛公子还是避而不见。支翁大怒,对女婿说:“这些市井无赖,不讲道理,别去求他们!你先在我家暂住一段时间,等找到房子再搬也不迟。”

 施还听从岳父的建议,打算把家里的家具财物先搬到支家。在拆卸祖父卧室的天花板时,发现一个小匣子,封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本账簿,上面记着:某处埋银多少,某处多少,列了好几处,最后写着“九十翁公明亲笔”。

 施还喜出望外,将账簿悄悄塞进袖中,叮嘱众人先不要继续拆卸。随后,他立即前往岳父支翁家中商议。支翁仔细查看账簿后说道:“既然如此,就不用搬家了。”于是,他陪着女婿回到施家,按照账簿记载,先在卧房门槛下左边柱子旁边挖掘——上面清楚记着这里藏有二千两银子。果然,一挖便中,分毫不差。施还随即拿出一百四十两银子,打算找牛公子赎回房子。

 然而,牛公子却一口咬定先前的约定,强行刁难,坚决不答应。支翁无奈,只好四处托请牛公子的亲戚帮忙说情。牛公子却狮子大开口,非要加倍的赎金,他料定施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谁能想到,施还靠着挖出的藏银,竟当场用天平兑足二百八十两。牛公子理屈词穷,只能收下银子,却又借口说文契一时找不到,要过一天再归还。等施还一转身,他竟恶人先告状,将施还悔产一事告到了府衙。

 幸好本府的陈太守公正无私,早就了解牛公子的为人,再加上支乡宦为女婿详细辩解,最终判决:施还按原价一百四十两赎回房产,另外支付契面银十四两;牛公子多要的一百二十六两,全部追缴,用于资助修建学宫;文契必须归还给施还;郭刁儿因教唆他人,被判杖刑。牛公子恼羞成怒,写了一封家书,派家人送往京城,编造施家三代的“恶行”清单,想让父亲通过李平章的关系,买通地方官员,整治施还出口恶气。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理昭昭,正所谓“下水拖人他未溺,逆风点火自先烧”。

 当时,元顺帝治理失当,红巾军起义,四处劫掠。朝廷派枢密使咬咬前去征讨,李平章却暗中收受红巾军贿赂,主张招安。事情败露后,李平章因通敌罪入狱,朝廷开始彻查同党,牛万户赫然列在首名,被判处全家抄斩,很快诏书就下达了。牛家的仆人得到这个噩耗,连夜赶回来报信。牛公子惊慌失措,匆忙收拾家中财物,带着妻女前往海上避难。途中,他们遭遇叛寇方国珍的游兵,妻女被掳,财物被抢,牛公子也死于刀下,这正是作恶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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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施还,自从挖出藏银赎回房产后,便依照账簿上的记载,一处一处地挖掘,每一笔都准确无误,最终得到了巨额财富。只是账簿上记载的桑枣园银杏树下埋藏的一千五百两银子,挖开后只剩下三个空坛。施还只当是神灵将财物收走,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怀疑到桂迁身上。此后,他赎回了所有田产,又在支翁的帮助下打理家业,重新成为富有的大户人家,直到守孝期满后成亲,这些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