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三回(第2页)
邓九公甩了甩手,大步走上台阶,进了屋子还在嚷嚷:“我就不信了!北京城里的贼,这么大的名号,居然不认得邓九公!”
褚大娘子连忙说道:“行了!够了!咱们去那边院子坐,好让人家收拾屋子。”安老爷、安太太也一边道谢,一边请他过去。上房里早已准备好了点心,有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浆粥、面茶之类,女眷们吃了些,便去重新梳洗打扮。
邓九公和安老爷坐下后,又要了壶荸荠枣儿酒,说道:“昨天喝多了,得再喝点儿醒醒酒。”安老爷陪着他喝酒,找些闲话岔开话题,问道:“老哥哥,我昨天一回家就问你,说你睡了。怎么那么早就歇下了?”邓九公叹气道:“老弟,说出来丢人!这两天在南城外头,差点没把我肠子气断、肺给气炸!我越想越烦躁,越想越糊涂,没办法,回来闷了一会儿,倒头就睡了。”安老爷好奇道:“这从何说起?我还以为你在城外听戏,肯定乐在其中。正想问问你,也跟着听听热闹,怎么反倒气成这样?”邓九公连连摆手,说道:“快别提了!我这一肚子气,就是听戏听出来的。我这人藏不住话,以前见你不爱听戏,平时连戏馆子都不去,还觉得你太死板,现在才知道,这事儿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安老爷问:“是戏唱得不好?”邓九公说:“倒不在这上头。我听戏也就是图个热闹,戏里演的故事,我或许还知道些,曲子是一窍不通。遇到昆腔,咿咿呀呀的,我更听不懂。要说排场、行头、武打,京城的戏班子确实比外地强。就算演得不好,也就是个乐子,没什么可气的。我是被一群听戏的人给气着了!那天是不空和尚请客,他先带我到前门东边一条窄胡同里,一间门面的小楼上吃饭,说是叫‘青阳居’,号称京城口味第一。等上了楼,点了菜,喝起酒来,味道倒还过得去,可没喝几杯,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爷忙问:“怎么了?”邓九公接着说:“就那么一间屋子,上下两层楼,楼下还生着个大火炉。老弟你想想,在楼上坐久了,不就成烤包子了?热得我帽子摘了,马褂也脱了。不空和尚大概看出我难受,就说:‘路南有个雅座,咱们挪过去坐吧。’我一听有雅座,赶紧让人拿着衣裳帽子,连酒带菜都搬过去。下了楼,过了街,进了个破栅栏门,里面是两间又脏又乱的头发铺。从一条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夹道挤过去,有间坐南朝北的小灰棚,这就是所谓的‘雅座’!这雅座后墙上倒是有扇南窗,可屋里比没窗户还黑。为啥呢?后院堆着比房檐还高的硬煤,煤堆旁边就是个厕所,太阳一晒,臊臭味直往屋里灌!我没办法,就着这股子味儿吃了顿糟心饭。我说出去透透气,抬头一看,瞧见隔墙有三间大楼,这才知道这地方紧挨着我常给他们保镖的绸缎行。他们老少掌柜我都认识,连他怀里抱的俩小孙子,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我也见过。早知道,借他们家地方吃饭不好吗?老弟,你接着听,这就要说到听戏了。”
安老爷好奇地问:“我见城外有好几处戏园子,你们去的是哪一处?”邓九公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哪有闲工夫记这些,反正在前门西边的一条胡同里。街北是家红货铺,戏园子门口总摆着两大筐瓜子,堆得冒尖儿。那个不空和尚,这些门道门儿清,一进去就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被人占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窝在顺着戏台的那间倒座儿楼上。坐下才发现,想看戏只能看演员的后背。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听说演主角的是个名角儿。可我听他又哭又嚷地闹了半天,心里厌烦得不行。再瞧瞧周围听戏的人,有的咂嘴品味,有的不停点头,还有人扯着嗓子叫好,更有几个目不转睛,跟听圣贤书似的入迷,那模样比书上写的闻《诗》闻《礼》还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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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着呢,占第二间楼的人来了。一个是高胖白净、留着小胡子,嘴唇外露出半截龅牙的汉子;另一个是弓着背的近视眼瘦子。这俩人,前呼后拥地带了一大群小旦!要说小旦这行当,老弟你肯定不喜欢,可我这老疯子倒不嫌弃。为啥?他们见了人又是请安又是磕头,低眉顺眼的。咱们高兴了,打骂几句,他们还得赔着笑哄咱们。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挣几两银子,怪可怜见的。可等我瞧见那个胖子摆弄小旦的做派,才知道北京城玩小旦还有另一套门道。那胖子一上楼,就并了两张桌子,大剌剌地往中间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围坐在桌上,活像摆了个兔儿爷摊子。那个瘦子反倒躲在一边坐着。他们在人前,绝口不提‘小旦’俩字,都称‘相公’,偶尔叫一声,还讲究避名讳,只喊字号。”
“我正纳闷呢,又上来个水蛇腰的小旦,也不讲究礼数,冲着那胖子喊了俩字‘肚香’,我倒听清楚了。喊完也上了桌子,紧挨着胖子坐下。俩人摇头晃脑,满嘴之乎者也,尽说些文绉绉的词儿。这时候,那个近视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台上正演《蝴蝶梦》里‘说亲回话’的桥段,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小旦在台上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下去卸了妆,也上了楼。那胖子扯开嗓子就喊:‘状元夫人来矣!’再看那近视眼,脸上得意得不行,就跟真等着夫人来似的。我心里直犯嘀咕,啥时候状元夫人也跑戏馆子串场了?问了不空和尚才知道,那胖子姓徐,号度香,内城还有个姓华的旗人,这俩算是北京城城里城外数一数二的阔公子。水蛇腰那个叫袁宝珠,我瞅他那罗锅样儿,哼哼唧唧的,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喊的‘肚香’就是那胖子的号,我才知道小旦叫老爷兴叫号,说是这样文雅。我又问:‘那状元夫人又是咋回事?’他说:‘那个弓背的姓史,叫史莲峰,是状元,还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道这史虾米是谁。还说那个黑小旦最受状元赏识,所以被叫状元夫人。我就寻思,要是别人叫这‘夫人’陪酒,他去不去呢?”安老爷听了,轻轻一笑:“简直荒唐!”
邓九公一拍大腿:“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更离谱的!紧接着,第一间楼上的人也来了,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看着像是世家子弟。一坐下,就吵吵着叫小旦。几个人抢着借笔,在纸上写条子,写了十几张。可怜他们的跟班儿,来回跑了好几趟,一个小旦都没叫来。后来从下场门钻出来个歪脑袋小旦,指甲缝里全是泥,大摇大摆上了楼,也不行礼,一屁股坐在个长脸瘦子身边。坐下后,五个人就打闹起来。瘦子叫小旦‘梆子头’,那小旦操着口音回嘴:‘吾叫“梆子头”,难道你倒不叫“嚏喷”吗?’还有个人说了句啥,小旦抬手就把那人帽子往前一推,照着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我还以为这小旦要动手打人,结果那帮公子哥被打被骂,反倒乐不可支!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是谁给谁钱了!”
安老爷劝道:“九兄,你怕是太嫉恶如仇了,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邓九公急得直跺脚:“老弟,你要不信,我现在说起这事儿还来气!更稀奇的还在后头!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俩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一个安庆口音,一个湖北口音,一时看不出身份。另外三个年轻人,都戴着白毡帽,穿着绿镶边的靴子,皮袄半掩着怀,腰带系在里面。这仨人打扮一样,连长相都像,看样子是亲兄弟。他们倒不嬉闹,只是把那俩戴瓜皮帽的让在主位,三人左右陪着,称兄道弟,热络得很。我一看,这五人看着不像是一路人,咋凑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知道内情,他说:‘戴瓜皮帽里岁数大、红脸的姓虞,叫虞太白;那个鼻子发红的姓鹿,叫鹿亚元;加上刚才唱《摔琴》的,还有一个,是四大名班里唱二簧的角儿。’我才知道这俩也是戏子。我问:‘既然是唱戏的,咋跟那三个年轻人坐到一块儿了?’不空和尚朝我指指点点,又是摆手又是吐舌头,再问就不肯说了。老弟,你说这伙人到底啥来头?”
安老爷摇摇头:“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总归是‘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养出这样的儿子,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我倒奇怪,九兄你既然这么生气,为啥不当天回来,昨天还在城外耽搁一天?”邓九公一拍大腿:“我咋不想回来?还不是不空和尚撺掇的,他说第二天有好戏。果然,昨天换了个‘和’字班,唱整本《施公案》,正对我胃口。我最爱听张桂兰盗了施公的金牌,施公查到凤凰张七家,不但不怪罪,还让副将黄天霸娶了她。这施公真是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安老爷哭笑不得:“我的哥,那是戏啊!”邓九公脖子一梗:“老弟,这戏里演的可都是咱大清国的真事儿!施公尽忠报国,谁人不知?就连黄天霸他爹飞镖黄三太,我都见过,那才是绿林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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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笑着追问:“照你这么说,戏里是真事儿,施公是好人,那我家这四个小贼,不过踹碎几片瓦,我想放了他们,你为啥死活不同意,非要让他们赔瓦?”邓九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弟,又被你绕进去了!方才我就是气他们说不认识邓九公,心里不痛快。如今你要放他们,正应了‘君子不见小人过’,‘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放了吧!”
安老爷叫来张进宝,吩咐放了那四个贼。说来那几个贼还有些良心,后来三个改邪归正,做起小买卖;只有霍士道,因为哥哥不信他行窃没得手,兄弟俩争执起来,他竟一口咬下哥哥一只耳朵,最后闹到官府,被判了罪,流放到偏远之地。安老爷家的房子,自然有人负责修理。
此后,邓九公又逛了几处京城周边的名胜古迹,渐渐有了归意,便选了个日子,打算回山东老家。安老爷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帮他收拾行李。仔细一想,邓九公当初送的彩礼极为丰厚,如今要回礼,一来力不从心,二来对方家境富裕,贸然送礼反倒不知如何措辞,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于是,安老爷挑选了些邓九公平日喜欢的手工物件、精致器皿,还有宫廷糕点、腌制小菜;又考虑到天气转冷,特意置办了几件轻便保暖的皮袄,斗篷、披风等衣物也一应俱全。安太太带着金、玉姐妹,另外准备了送给褚大娘子和她孩子的礼物,还有给邓九公姨奶奶的伴手礼。邓九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
这天,安老爷与张亲家老爷带着公子,在上房设宴为邓九公饯行。安太太则在西间与褚大娘子话别,还请了舅太太、张亲家太太作陪,两位媳妇也一同入席。宴席上,邓九公看着安老夫妻膝下的佳儿、佳妇,三人齐聚一堂,心中羡慕之余又生出感慨,不禁举起酒杯,望向安老爷说道:“老弟啊!我八十四岁来京城时,临走就跟亲友们说过:‘我邓老九此番离京,往后恐怕没机会再来了。’谁能想到,这话说了没算数,如今我八十八了,又走了这一遭。这一趟,没见过的世面见着了,没吃过的东西也尝过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帮何家姑奶奶了却了一桩大心愿,还与老弟你多结了一层缘分,人这一辈子,真是什么都有定数。这段日子,我们爷儿们在你这儿叨扰许久,临走还承蒙老弟和弟夫人费心操办,你我之间的交情,我也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了,礼物我照单全收,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跟你要点东西,再托付你办件事。”
安老爷赶忙回应:“老哥哥肯开口,那再好不过了。只要我能办到、能找到的,一定尽力。”邓九公笑呵呵地一饮而尽,说道:“其实这事就算我不托付,你也多半能办得到,除了你,旁人还真不一定能成。不过话得说在明处,礼数也得周全。”说着,他又斟满酒,喝了一口,继续道:“老弟,你看我,风风雨雨快九十岁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我邓老九,出身平凡,就凭着一副好身板和一张嘴,多亏老天眷顾、亲友抬爱,才有了如今的家业,名利双收,按理说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可有时候回头想想,我这么个人,到老了连个坟前拜祭尽孝的孩子都没有,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安老爷连忙劝道:“九哥,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洪范》里讲的五福,只提到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没把有没有儿子、做不做官算进去。可见人生在世,有没有子嗣、做官是显达还是落魄,都是老天爷权衡得失的安排,和个人的修行没直接关系。我还有句话,不是故意逗你,就你这硬朗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盼来个侄儿呢!”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老弟,你这话说得新鲜,就跟六指儿猜拳——没个对儿!”张老也跟着搭腔:“说不定命里该有,谁能说得准呢。”谁料,席上坐着的褚一官,恰好生着六指,听到这话,只能低头抿着酒,也不好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这边上房里高谈阔论,西间安太太那一桌人都在静静听着。听到这儿,舅太太忍不住说道:“九公这话我可不认同。我也没儿子,可我这干女儿,还有你们家大姑奶奶,难道不比别人家儿子强?”安太太也随声附和。邓九公立刻高声回应:“这话在理!舅太太、弟夫人,我正想说这个呢!”他转向安老爷,郑重说道:“不光是女儿,我这女婿也顶得上儿子。第一,他心地善良,本事也不差,就是人老实,不爱说大话。以前我走镖的时候,带着他一路历练;后来我不干这行了,也没让他再出去闯荡。为啥?走镖这行虽说靠本事吃饭,但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不是什么安稳营生。老弟,就说我这么个老江湖,不也在海马周三那儿栽过跟头!所以我想着,以后给他另谋条出路,谋个好前程。凭我的家底,给他捐个小官不难,但花钱买来的官总透着股铜臭味,也不长久。等他离开我后,要是有边疆立功的机会,还得麻烦老弟你多费心,帮他靠真本事挣个出身。同样是和人争斗,这可比走镖体面多了。这是第一件事。”安老爷点头道:“九哥放心,这话你尽管交代。等你……以后,只要我还在,这事包在我身上。再说,要是有合适机会,也不必非得等到以后。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那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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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九公神色一正,说道:“这东西比刚才说的事还紧要。老弟,我跟你说过,我十八岁那年负气离开淮安老家,搬到山东茌平定居,到如今整整七十年了。我的房产田地都在这儿,连坟地都置办好了,父母的坟也迁过来了,我是不打算再回老家了。我八十岁那年,有个四川做木材生意的朋友,送了我一副上好的建昌木棺材板,寿材我备好了;寿衣、陪葬的物件,你侄女也给我准备好了。说句不好听的,哪天我想走了,抬脚就能跟着父母团聚去!可我就缺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一直没着落。我这人见识浅,也不知道这东西我用不用得上,所以得先向老弟你请教请教。”
安老爷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要一副吉祥陀罗经被?”邓九公把头一扭,嘴一撇,不屑地说:“呸!我要那玩意儿干啥?我听说,那都是王公贵族,得皇上赏赐才能用的。先不说我这身份够不够格,就算破格用了,也得生前没做亏心事,死后阎王爷才会待见,让我投个好胎吧?不然,就算顶着如来佛的名号,也是白费!陀罗经被能顶啥用?”安老爷心中暗暗惊讶,没想到这没读过多少书的老头儿,看待事情竟如此通透。他连忙说道:“既然不是,那老哥哥你就直说吧。”
邓九公脸上闪过一丝羞涩,随即笑容满面地说道:“我看那些有故事的人去世后,他们的子孙常会请有名的文人,把死者生前的事迹写成一篇文章,有的叫‘行述’,有的叫‘行略’‘行状’,我也搞不清到底该叫啥。虽说这些文字说到底也就是纸上谈兵,但怪就怪在,再普通的事儿,经你们文人的笔一写,就变得栩栩如生,特别有听头。像我这样的人,又有啥值得写的呢?只是我这辈子,把功名富贵都看淡了,唯独就盼着听人说一句:‘邓老九是个够义气的朋友!’所以我寻思着,将来也想弄这么一篇文章。要是去年没结识老弟你,我连这念头都不敢有。为啥?我见多了那些爱听奉承话的人,别人说两句好话,就找不着北了,还真以为人家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他们不知道,《神童诗》里说得好:‘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文人的笔比我们武人的刀还厉害,表面上写的是夸奖的话,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挖苦呢,被骂了还蒙在鼓里。老弟,你知道的,我肚子里那点墨水有限,万一求错了人,人家舞文弄墨把我奚落一顿,我又看不懂,那不是自讨没趣吗?但说到老弟你,我一百个放心。你学问高、心肠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我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可还记得《古文观止》里有句话:‘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话用在你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想求你大笔一挥,把我的生平经历,实实在在地写一篇文章。等我走了以后,让我姑爷在我坟前立块石碑,把你写的文章刻在正面,背面就刻上朋友们送我的‘名镇江湖’四个字。我闯荡一辈子,不就图个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老弟,你看这事能成不?”
众人没想到,邓九公这样一个粗豪的老头儿,竟能滔滔不绝地谈起文章学问,还对其中的门道说得头头是道,实在令人称奇,不愧是“世有不读诗书的英雄”。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也未能免俗,突然起了求名的念头。但仔细想想,“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这句话,背后也有深意。名声,本就是对一个人实际作为的认可。从远古时期伏羲画卦、教人农耕,到后来周公制礼作乐、孔子编订典籍,这些实实在在的功绩,何尝不是源于对名声的追求?只是,想不想追求名声,取决于个人;能不能获得真正的好名声,却要看天意。老天爷慈悲为怀,希望万物各得其所,可为什么有些人空有才名,却难有善终?其实,人生在世,很多事都能靠努力争取,唯独“才名”二字,上天格外谨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造物忌才”,也是“名与气不可轻易予人”的道理。难道老天爷重虚名而轻实干,厚待万物而薄待世人吗?并非如此。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的福分能否承载得起才名。古往今来,多少伟人兼具才华与名声;也有些人,空有才名却德不配位,最终身败名裂。
邓九公不过是个喜好饮酒、性情豪爽之人,能有多大的福分?可上天不仅护佑他一生顺遂,还让他遇见安水心先生,甚至有望名传后世。仔细想来,他爱憎分明、心直口快,总爱替人排忧解难、急人所急,这份善良侠义本就是积攒福气的根源。种下这样的善因,自然能收获相应的福报,就连“才名”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老天都愿意成全他,更何况邓九公本就不是庸碌无为之辈。话虽如此,又凭什么说他能名传不朽呢?别的不说,单是燕北闲人闲来无事,将他的故事写进《儿女英雄传》,就已经让他比那些古籍中一笔带过的人物幸运许多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安老爷听邓九公这番恳切言辞,着实没想到他竟有这般深远见解。这番请求恰好挠到了安老爷的心痒处,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兴奋地说道:“九哥,这事包在我身上!古人相交,有为好友生前立传,甚至还有生时吊唁、祭祀的。咱们不必做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我先把你的生平事迹写成一篇传记,写完请你过目,满意了再刻到石碑上。不过,‘名镇江湖’这四个字,刻在墓碑正面不太合适,更适合用来光耀门楣。你要是想用,我把它写进文章里,刻在碑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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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九公一听就急了,大声嚷道:“老弟!合着我求你写的文章倒成次要的了?那墓碑正面刻啥?”安老爷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郑重说道:“依我看,墓碑正面居中刻上‘清故义士邓某之墓’几个大字,九哥意下如何?”邓九公听罢,兴奋地猛拍桌子,碟碗都跟着叮当作响:“妙!太妙了!我心里就盼着这样,可就是说不出来!你们舞文弄墨的人,就是有本事!”说罢,他扯着嗓子喊道:“快换热酒!拿大杯来!”安公子赶忙起身,亲自斟满一大杯酒递过去。邓九公也不顾酒的冷热,仰头一饮而尽,冲着安老爷亮了亮杯底,感慨道:“老弟!我邓振彪这辈子值了!”
两桌人见他如此豪迈,都跟着高兴起来。只有褚大娘子听父亲谈起身后之事,心里一阵酸楚,强颜欢笑道:“二叔今日给您送行,您不说些开心的话,提这些干嘛?这不是‘清晨吃晌饭——早着呢’!”嘴上虽这么说,声音却已哽咽。邓九公招手道:“丫头,你不懂,过来听我说。”
褚大娘子走到父亲身边,安公子连忙起身让座,褚一官也跟着站起来。张老刚要客气,被邓九公按住:“老张,别动!”接着,他对女儿、女婿说道:“你们别把这事不当回事。若不是我跟你二叔交情够深,若不是你二叔人品贵重,这事根本谈不到这份上。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好事!方才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没啥说的,给你二叔磕个头,替我好好谢谢他!”
褚一官夫妻二人当即转身,冲着安老爷拜倒在地。安老爷慌忙离座,一边扶起褚一官,一边向褚大娘子作揖回礼:“使不得!这都是你父亲酒后美意!”他又回头喊安太太:“快扶大姑奶奶起来!”这时,金、玉姐妹也过来帮忙,将褚大娘子搀回座位。
谁知,褚大娘子走到安太太面前,突然又跪了下去。安太太急忙搀扶:“这是怎么了?就算你二叔帮你父亲,也是该的,跟我有啥关系,行这么大礼?”褚大娘子起身说道:“我这头可不是白磕的!自打在青云堡见着您,我就觉得特别亲,一直想认您做干娘。可因为亲戚关系,总觉得自己不够格。这次回来,我都不敢往这想了。谁知道,何妹妹认了您做母亲,我这心里眼热得不行!借着妹妹的光,我今儿个非认您做干娘不可!”
安太太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说:“姑奶奶,不瞒你说,我也早有这心思!可我只比你大十几岁,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你既这么说,我正缺个女儿,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褚大娘子刚要坐下,邓九公又咋呼起来:“不行!我亏大了!那天听张姑娘劝何姑娘那番话,我就想认她做干女儿。结果干女儿没认成,亲女儿倒被弟夫人‘拐’走了!好不容易有个像女儿一样的徒弟,也成了你们家的!老张,你说说,这公平吗?”
张老老实巴交地,只望着安老爷憨笑。安老爷还没来得及搭话,褚大娘子就朝张金凤说道:“听见了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先同意了。之前总觉得你跟我没那么亲,这下好了!就看亲家妈答不答应了!”她转头问张太太:“亲家妈,您说呢?”张太太朝安太太努努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多个人疼孩子,有啥不好!”安太太笑道:“这可太有意思了!”
褚大娘子二话不说,一把拉住张金凤,要带她到自己那一桌。张金凤笑着看向婆婆,安老夫妻赶忙示意:“快去给干爹行礼!”邓九公笑得前俯后仰,连干几杯酒:“这下我心里才痛快!又跟老张结了一层缘分!”
这时,舅太太一把搂住何玉凤,打趣道:“我的宝贝儿!幸亏我在船上先认了你做女儿,不然瞧他们这抢人的架势,还得了!”何玉凤捂着嘴直乐:“娘放心,这屋里的长辈,我都快‘占全’了,没人抢得走!”
安老夫妻让儿子给邓九公行礼,邓九公也让褚一官给安太太磕头。刚磕完,褚大娘子大大咧咧地坐着指挥:“还有舅母跟亲家妈没认亲呢,辛苦你再磕俩头!”褚一官倒也机灵,立刻又跪了下去。舅太太被张太太挡住,出不来,只得欠身还礼:“你这丫头,闹得太欢了!”张太太也赶忙回拜:“这下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众人哄堂大笑。褚一官又过去给张老行了礼。
热闹过后,何玉凤悄悄拉了拉张金凤,又朝安公子使了个眼色。三人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玉凤率先说道:“姐姐对我们这么好,今儿也该好好敬敬您!”说着,斟满一杯酒递过去。褚大娘子仰头一饮而尽。还没等她放下杯子,张金凤又奉上一杯。她笑道:“你们轮番灌我,我也乐意!谁让我是姑奶奶呢!”说罢,又是一杯下肚。
姐妹俩刚让开,安公子便端着一个大酒杯走上前。褚大娘子见状,笑道:“这么一大杯,可不是开玩笑的,换个小的吧!”张金凤在一旁轻声“激将”:“姐姐,兄弟敬您酒,好意思不喝?”褚大娘子好胜的性子上来,跟她父亲如出一辙,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杯酒下肚,她杏眼微眯,脸颊泛红,举着空酒杯,指着安公子,似嗔似笑地说:“小舅爷,这笔账我记下了!”安公子碍于父亲在场,只是笑着不敢多言,心里却想起一句古语,暗自感叹:“都说‘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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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饯行宴上,众人欢聚一堂,笑语盈盈。安、张两家四位长辈看着晚辈们亲密无间,满心欢喜;邓九公更是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举杯畅饮,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宴会上,主客们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眼中满是喜悦,耳边尽是欢声笑语。就连一旁服侍的下人,也都交头接耳,纷纷赞叹这场聚会的融洽。时间仿佛也被这份欢乐感染,楼头的更鼓声听起来格外短暂,座上的灯花也似乎在舒展笑颜,为这场宴席增添喜庆。
这场看似普通的离别宴,却让在场众人的心紧紧相连,不仅加深了彼此的情谊,也为《儿女英雄传》的故事增添了一段温馨的插曲。邓九公越喝越尽兴,眼神渐渐迷离,舌头也变得僵硬,可依旧一杯接一杯地要酒喝。褚大娘子担心父亲喝太多,明天误了行程,好说歹说劝了两次,邓九公才喝下最后一大杯,这场热闹的宴席这才尽欢而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邓九公一行的行李车马,早在前两天就已收拾妥当,由他的随从押着,赶在五更天先行出发。天才蒙蒙亮,邓九公父女、翁婿几人,还有孩子和下人就已准备就绪,简单吃了些东西后,便来向众人告辞。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天朝夕相处,此刻分别,谁能舍得?褚大娘子拉着这个的手,又看看那个,泪水止不住地流,哭成了泪人。邓九公挨个向众人道别,走到何小姐面前时,强忍着泪水说道:“姑奶奶,师傅把你送到这么好的人家,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你也别记挂师傅。”说完,他转身拉住安老爷,声音哽咽:“老弟啊!我这一去,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话没说完,已是满脸泪痕,再也说不下去。
安老爷豁达,赶忙劝慰:“老哥哥!别这样。咱们今日暂别,很快就能再相聚。”邓九公擦着眼泪,摇头道:“老弟,这话我可不敢信。”安老爷接着说:“九哥,人生本就聚散无常,可你这次来京城,本就是缘分注定。再说,转眼就是你九十大寿,小弟一定亲自去府上祝寿,顺便把给你写的传记带去,当面请教。”邓九公听了,擦干眼泪,认真地问:“老弟,此话当真?”安老爷郑重承诺:“我平生从不轻易许诺,在老哥哥面前,更是绝不会失信!”邓九公一手拉着安老爷,一手指天说道:“老弟,就冲你这句话,老天爷也得让哥哥多活几年等你来!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带着褚一官大步往外走。褚大娘子见父亲离开,也不好多留,向安太太等女眷告辞后,便起身离去。安太太等人一直送到腰厅,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邓九公在大门外催促女儿上了车,自己随后也登车启程。
安老爷早在前一天,就派人在彰义门外的三藐庵准备了茶点,此时便带着公子一路相送。走了大概三五里路,路旁出现一座小庙。褚一官骑马折返,说道:“父亲想进庙里磕个头,也请二叔下来歇歇脚。”安老爷跟着到了庙前,下车一看,庙门上写着“三义庙”三个字。走进庙内,只有一层大殿,供奉的是汉昭烈帝刘备以及关羽、张飞的神像。安老爷向来尊崇儒家思想,不轻易烧香拜庙,但见到关羽的神像,必定会行礼。等邓九公拜完,安老爷便带着公子也向神像虔诚参拜。
邓九公站在神座前,对安老爷说:“老弟,我知道你肯定要送我好远才肯回去。可前面还有老张、老程师爷他们等着,估计同行的亲友也在那儿。就算你送到那儿,也没时间好好叙旧。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别’,以你我的交情,在这几位尊神面前告别,他们一定能见证这份情谊。”安老爷不愿就此分别,邓九公却说:“咱们的心意,关帝菩萨看得明白,何必执着!”见他如此坚持,安老爷也不好再勉强。于是,这边安老爷父子,那边邓九公翁婿,相互道别。众人走出庙门,互道“珍重”,望着邓九公的车马渐渐远去,扬起一路尘土,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暂且不提邓九公离去后的事。邓九公走后,安老爷便开始帮张亲家张罗搬家事宜。张老夫妻选了个吉日,搬到祠堂西边的新房。新房里,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宽敞的瓦房,平整的砖地,日常吃喝着香片茶、大米饭,身上穿着绸面袄、戴着镀金簪,老两口觉得日子过得十分满足。安老爷、安太太还想继续照顾他们饮食起居,张老夫妻却再三推辞。安老爷想起之前何小姐在能仁寺送给张金凤的一百两金子,一直未曾动用,便让女儿拿出来,给张老夫妻当作养老钱。张老擅长经营,没过多久,每月都有几十串钱的收入。即便生活宽裕了,老两口依旧保持着勤俭的习惯,日子过得从容又安稳。只是他们时常惦记着去看望安老爷一家,可家里缺个可靠的人看家。用安老爷的仆人不太合适,雇个不了解底细的外人又不放心。张老夫妻本分惯了,不想刚有点钱就学着别人摆阔气、雇跟班,正为此事犯愁时,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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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第七回书中提到,张太太娘家有个本家哥哥詹典。当年张老夫妻带着女儿去京东投奔的亲戚,正是他。詹典带着家眷在京东一家粮行管账,还在那儿生了个儿子,因为是七夕出生,取名阿巧。阿巧十一二岁,十分机灵。詹典在京东待了十几年,攒下几十两银子,后来粮行换了东家,他便辞工,打算带着妻儿回老家,和张老一起买地种地。谁知,他从京东出发回河南时,恰好和张老夫妻去京东的行程错开了。等他到家时,正赶上荒年之后瘟疫肆虐。詹典一路上受了风寒,回家又染上疫病,一病不起,最终离世。他妻子为了操办丧事,花去不少钱,再扣除路上的盘缠,剩下的银子寥寥无几,只能带着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这时,她听从京里回来的乡亲说:“咱们这儿的张老实去京东投亲,半路上给女儿招了个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现在跟着女婿去京城享福了。”詹典的妻子心想自己无依无靠,孩子又小,便搭着河南运小米的粮船,一路来到京城投奔张老,希望能有口饭吃。她从通州下船,一路打听,在张老搬家的前两天找了过来。安老爷、安太太向来乐于助人,便做主将他们留下。这一举动,既解决了张老夫妻的难题,又成全了詹典一家,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安老爷一家总是这样行善积德,上天又怎能不默默护佑他们呢?
暂且按下其他琐事不表。话说安老爷刚把亲家安顿好,没过几天就到了何小姐新婚后满月的日子。因为何小姐没有娘家,无处可去行对月之礼,于是安老爷便安排何小姐夫妻二人前往何公祠堂行礼。张老夫妻如今住得离祠堂很近,而且也有了安稳的家,一大早就来到东边祠堂,准备帮忙招待。等安公子和何小姐行完礼,便邀请他们到家中吃早饭,还把女儿张姑娘也请了过来。张老家买了些肉,宰了一只鸡,詹典的妻子和儿子阿巧一个负责采购,一个帮忙烹饪,虽然简单,却充满了质朴的农家风味。三个人吃饱喝足后回家,到了晚上,舅太太又邀请他们过去。那时,褚大娘子已经离开,腾出了西耳房,舅太太便搬了回去。安公子和金、玉姐妹在那边吃过晚饭,直到打更时分才回到这边。他们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休息,然后才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
又过了几天,安太太吩咐下人把新房里用不着的锡器、瓷器、衣架、盆架等物品整理归置起来,重新安好碧纱橱,隔出里外间。张姑娘满心欢喜地想要好好操持,为姐姐布置房间。她迈着一双小脚,带着一群嬷嬷、仆妇和丫鬟,忙前忙后,把房间布置得和自己屋里一样温馨舒适。她将三人的小照挪到这边卧房,又把那张弹弓、那口宝刀挂在小照左右,还把圆端砚摆在小照前的桌子上,就这样,将三人那段奇妙又美满的姻缘故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现出来。何小姐也没闲着,跟着张姑娘一起,登桌子、上板凳,忙得不亦乐乎。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笑逗趣,时不时地开个玩笑,尽情享受着女儿家在闺房里的欢乐时光。
可怜的安公子,被她们姐妹俩那日一激,早就立下了“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志向,决心要让姐妹们看看,他安龙媒定能成为封侯拜相的夫婿。因此,邓九公走后,他赶忙收拾出书房,独自一人沉浸在书海之中,日夜苦读,与古代的圣贤们“对话”。这天,他一直学习到二更天,才回到房间。金、玉姐妹见状,连忙起身迎接,让座。张姑娘问道:“你看看,我给姐姐收拾的这屋子怎么样?”公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称赞道:“好极了,好极了!辛苦你了!”
张姑娘嗔怪道:“我们忙上忙下折腾了一整天,亏你也不来帮个忙。本来是姐姐的事情,倒也罢了,可也不能这么见外吧!”公子解释道:“你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不是我不来帮忙,要说这些挂画焚香的风雅事儿,说我不喜欢做,那是骗你俩。自从听了你们俩的教诲,我深刻明白这些事对专心用功有妨碍。所以古人说:‘注虫鱼者必非磊落之士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且让我一心扑在‘子曰诗云’里,等我真的把举人、进士都考到手,到时候就算铸造两间金屋来安置你们二位,也不是不可以。这不比现在帮忙更实在?”
金、玉姐妹俩没想到,那天的一番话竟然真的激励了他,心里也暗自高兴。何小姐便说:“妹妹刚才是开玩笑呢,其实这些活儿大多是丫头女人们干的,我们俩也就是跟着凑凑热闹。倒是妹妹说要给我绣一块匾,挂在这卧房门上,你快帮忙想三个字吧。”公子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就用那屋原来的三个字就挺好。”何小姐笑道:“你这明显是敷衍!”公子连忙解释:“不是‘一瓣心香’的‘瓣’字,就是小照上‘红袖添香伴着书’的‘伴’字。你们两个人,一位可以称作‘伴香女史’,一位可以称作‘瓣香女史’,我呢,就称作‘伴瓣主人’。不过,我又怕你们嫌我太附庸风雅,这三方图章,只好等后年春闱考试之后再说啦。”金、玉姐妹听了,都十分佩服他才思敏捷,纷纷称赞这个想法妙极了。过了几天,张姑娘在闲暇时,果真按照这个构思,给何小姐绣好了“伴香室”三个字,装裱好后,挂在了她的卧房门上。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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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天晚上,三人在何小姐房里聊了许久,眼看就快到三更天了。张姑娘站起身说:“不早了,我得回房睡觉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笑道:“今天可不能让你空手走,我要麻烦你顺带一份‘公文’。”张姑娘一下子就明白了何小姐的意思,连忙挣脱着要走,可何小姐紧紧攥住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张姑娘只好在何小姐耳边说了句话,何小姐这才放手,笑道:“就数你最狡猾,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哄人呢。”
张姑娘认真地说:“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故意哄姐姐,开玩笑事小,那岂不是在姐姐面前另存心思了?”说完,她刚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折回来道:“等我把今天的事儿都安排妥当再走。”说着,她拿起桌子上的灯,剪了剪灯花,然后对安公子和何小姐说:“上个月的今天,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天还是我送二位庆贺新居。”说完,她举着灯在前面引路,往卧房走去,安公子和何小姐也只好面带微笑,跟在后面。进了卧房,张姑娘把灯放在桌上,又小声对何小姐说:“姐姐,你今天可千万别再闹得像上次搬碌碡那样啦!”何小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追着要拧她的嘴,张姑娘却一溜烟跑到西间去了。
安公子看着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我不过听了她俩的话,才用了几天功,她们就这么欢天喜地。看来她们那天说的,只要我一心读书,无论怎样都甘心情愿,这话真是发自肺腑。幸亏那天我没冲动,不然现在,说不定一个闹别扭,一个愁眉苦脸,人生要是到了那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他发奋读书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只是读书读得有些入迷,不禁拍手笑着对何小姐说:“我安龙媒听师傅讲了半辈子《论语》,直到今天,看了你们姐妹俩,才真正明白‘《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正是:春风时雨同沾化,绛帐应输锦帐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申庭训喜克绍书香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部书虽说只是供人消遣的文字,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文章,但也还是要有些条理和章法的。
就好比画家画树,主干、枝丫、细节,都要依次穿插,安排得当,并且还得经过渲染、烘托,这棵树才能显得生动有趣。像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就好比树的根本;安龙媒、金、玉姐妹,如同树的主干,这些都是文章的正文部分。而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等人,就像是树的枝丫细节,属于旁支内容。这些人物从书的第一回一直写到上一回,才算是一一安排妥当,自然还需要进一步的渲染烘托,才能完成这篇关于因果的文章。这个因最初是从安水心先生身上种下的,那么这个果也必然会在安水心先生身上得以体现。这一回书,就要来讲安老爷的事情了。
话说安老爷自从当年中了进士,被任命为榜下知县,这期间过了三年,经历了无数的世事变迁,遭遇了诸多的波折,直到现在,才把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处理清楚,能够静下心来,专注于自己的正事。而他最关心的第一件正事,就是公子的功名。
这天正好没什么事情,安老爷就打算当面嘱咐公子一番,再给他制定一份学习计划,好让他按照计划用功,准备来年的乡试。他喊了一声“玉格”,发现公子不在身边,便对太太说:“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最近好像有些心浮气躁,净忙些不相干的事了。这几天只要一叫他,总是不见人影,难道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整天窝在自己屋里不出来吗?”
诸位,安水心先生的这几句话,乍一听可能会觉得他对儿子的要求过于严格了。做儿子的,冬天要让父母温暖,夏天要让父母凉爽,晚上要为父母安顿好床铺,早晨要向父母请安,进出都要搀扶,安排坐席、铺设卧具,这些都有一定的礼仪规范。但也不能连拉屎撒尿的时间都不给他,非要他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吧?可实际上,安老爷有他难以言说的苦衷。他自己辛苦一生,却没有得到很好的机遇,这次回家后,早就打定了不再出仕的主意。他看这个儿子还有培养的潜力,就希望能通过儿子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出一出心中的怨气。他也很担心儿子虽然天分高,但聪明有余,沉稳不足。
而且儿子正处在成家立业、眷恋妻子的时候,一下子娶了两位佳人,难免会因为“翠帷锦帐两佳人”,而耽误了自己“玉堂金马三学士”的前程。
安老爷此时满心都是想要用诗书礼教来教导儿子,没想到叫了一声,公子却没有像孔子的儿子孔鲤那样“趋而过庭”(恭敬地小步快走经过厅堂)。这让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太太见老爷因为公子不在而不太高兴,刚想派人去叫公子,又担心如果公子真的窝在自己屋里,这时候找来,正好撞到老爷的气头上,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就只是说:“他刚才还在这里呢,这会儿估计是去做什么事了。”安老爷和太太一个负责教导,一个负责养育,其实都是出于疼爱儿子的一片苦心。没想到他们这番苦心的对话,无意间被一个不相干却又有心的人听到了,这个人还真的很关心这件事,这正应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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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诸位可别把它误解成是结党营私的意思。你看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官员们,如果人人心里都装着人情事理,凡是涉及国家利益的事情,大家都能感同身受,大臣们有了新的见闻,就教导下属;小官吏们有了新的见解,就向上级进谏,大家一团和气,遵守法律,廉洁奉公,这样不但能为皇帝省去很多日夜操劳的辛苦,还能在无形中培养出很多人才,为国家积累很多元气!你可能会问,这话和这段书有什么关系呢?
常说家国一体,虽然地方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不信,你看看安家那个得力的大丫头长姐儿就知道了。
话说安老爷和安太太说话的时候,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她听到老爷和太太的这番话,马上就想到,老爷可能会因为公子的事情生气,太太又心疼公子;公子要是受到老爷的教导,面子上可能会挂不住,看到太太的怜惜,心里也会过意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去安慰公子。“在这个时候,像我这样深受主人恩宠的人,如果不尽点心多说句话,主人家岂不是白白花了钱粮养我这个奴才吗?”想到这里,她便找了个借口,看到唾沫盒需要清洗了,就拿着唾沫盒,一溜烟从后屋门出去,绕到了大爷的后窗户前,轻声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吗?”
当时张金凤正在给公公做过年时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虽然不太擅长这些精细的针线活,但近来也开始学着做针线,在一旁给婆婆做竖领儿。这会儿,她俩一个弄丢了针,一个揪折了线。姐妹俩一边说笑,一边做着活,听到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道:“是长姐姐吗?大爷不在屋里,你进来坐坐不?”长姐儿说:“我不进去了。老爷那边正怪大爷总不在跟前呢,多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哪儿去了?二位奶奶打发个人去告诉一声吧,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跟老爷说一声。”说完,她就转身去清洗唾沫盒,然后像往常一样回到上房继续伺候。金、玉姐妹俩听了这话,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公婆面前。
太太看到她俩,就问:“玉格到底在家里做什么呢?”何小姐回答说:“不在屋里。”安老爷皱着眉头问:“那他去哪儿了?”何小姐说:“可能在书房吧。”安老爷说:“那书房自从腾出来给邓九公住了,这些日子那些书还没整理好,乱哄哄的,他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何小姐说:“早就收拾好了。九公还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来,我可得安静安静了。’等到送九公回来,他连第二天都等不及,换了衣服,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