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计逃秦国 假张禄廷辱魏使(第2页)
不一会儿,穰侯到了,王稽下车迎接拜见。穰侯也下车相见,慰劳他说:“谒君为国事辛苦了!” 两人便站在车前,相互寒暄。穰侯问:“关东最近有什么事?” 王稽恭敬地回答:“没什么事。” 穰侯看着车厢说:“谒君该不会带了诸侯的宾客一起来吧?这些人靠耍嘴皮子游说各国,谋取富贵,一点实际用处都没有!” 王稽又回答:“不敢。” 穰侯告别离开后,范睢从车厢里出来,就要下车快步离开。王稽说:“丞相已经走了,先生可以一起坐车了。” 范睢说:“我暗中观察穰侯的相貌,他眼白多,目光不正,生性多疑,反应迟缓。刚才他看着车厢,就已经起疑了。只是一时没来得及搜查,过不了多久他肯定会后悔,后悔了必然会回来,我们还是避开为好。” 于是,他招呼郑安平一起跑开。王稽的车仗跟在后面,大约走了十里路,背后传来急促的马铃声,果然有二十名骑兵从东边飞奔而来,追上王稽的车仗,说:“我们奉丞相之命,担心大夫带了游客,所以派我们再来查看,大夫不要见怪。” 接着便仔细搜查车厢,没发现有外国人,这才转身离开。王稽感叹道:“张先生真是智谋之士,我比不上他!” 于是,他命人催促车辆前进,又走了五六里路,遇到了张禄和郑安平,便邀请他们上车,一同前往咸阳。有诗人写诗赞叹范睢离开魏国的事: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之后,趁机进言说:“魏国有个张禄先生,智谋出众,是天下奇才。他跟臣谈论秦国的形势,说秦国危如累卵,他有办法让秦国转危为安,但必须当面详谈。所以臣把他带来了。” 秦王说:“诸侯的门客喜欢说大话,往往都是这样。先让他住在客舍,等我召见。” 于是,范睢被安排在下等客舍住下,等待秦王的召见。
过了一年,秦王也没有召见范睢。一天,范睢在街上行走,看到穰侯正在征兵出征,便私下问旁人:“丞相征兵出征,要讨伐哪个国家?” 有个老者回答:“要讨伐齐国的纲寿。” 范睢又问:“齐兵侵犯我国边境了吗?” 老者说:“没有。” 范睢说:“秦国和齐国东西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韩国和魏国,况且齐国没有侵犯秦国,秦国为何要跋涉这么远前去讨伐?” 老者把范睢拉到偏僻的地方,说:“讨伐齐国并非秦王的意思。因为陶山在丞相的封邑中,而纲寿离陶山很近,所以丞相想让武安君做将领,攻打并夺取纲寿,来扩大自己的封地。”
范睢回到客舍,便给秦王上书,大致内容如下:
羁旅之臣张禄,冒死上奏秦王殿下:臣听闻 “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有功的人给予赏赐,有才能的人授予官职,功劳大的人俸禄优厚,才能高的人爵位尊贵。” 所以无能之人不敢滥竽充数,有能之人也不会被埋没。如今臣在客舍待命,已有一年了。如果大王认为臣有用,希望能给臣一点时间,让臣把话说完。如果认为臣无用,留着臣又有何用?话由臣来说,听不听由大王决定。如果臣的话不当,大王再杀臣也不迟。请大王不要因为轻视臣,就连举荐臣的人也一并轻视了。
秦王早把张禄忘在脑后,直到看到他的上书,当即派人乘坐传车,将张禄召到离宫相见。当时秦王还未赶到,范睢率先抵达离宫。远远瞧见秦王的车骑正朝着这边行进,他佯装不知,故意朝着永巷走去。宦官赶忙上前驱赶,大声说道:“大王来了!” 范睢却故意高声回应:“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哪有什么大王!”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前行。就在双方争执不休之际,秦王随后赶到,询问宦官:“为何与这位客人起争执?” 宦官如实转述了范睢的话。秦王听后,并未动怒,反而满脸笑意,迎上前去,十分客气地将范睢请进内宫,以上等宾客的礼节相待。范睢谦逊推辞,表现得极为低调。秦王屏退左右侍从,恭恭敬敬地长跪下来,真诚地问道:“先生,您有什么高见要赐教于寡人呢?” 范睢只是微微点头,应了两声 “嗯嗯”。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像刚才那样,跪下来虚心请教,范睢依旧只是简单回应 “嗯嗯”。如此反复了三次。秦王忍不住开口:“先生,您终究不愿教导寡人吗?莫不是觉得寡人不值得与您交流?” 范睢这才神色庄重地回答:“臣怎敢如此。想当年,吕尚在渭水之滨垂钓,偶遇周文王,一番交谈后,便被拜为尚父。周文王采用他的谋略,最终灭掉商朝,夺得天下。而箕子和比干,身为商纣王的贵戚,竭力进谏,可商纣王根本不听,箕子被囚禁为奴,比干惨遭杀害,商朝也随之灭亡。这其中并无其他缘故,关键就在于信任与否。吕尚与周文王关系疏远,却能得到文王的充分信任,所以周朝成就了王业,吕尚也享有侯封,福泽世代传承。箕子和比干与纣王虽为至亲,却得不到纣王的信任,不仅自身遭受死辱,也未能挽救国家于危亡。如今臣只是个旅居秦国的外臣,与大王关系疏远,而臣想说的,皆是关乎国家兴亡的大计,有些还涉及到大王的骨肉至亲。若不深入进言,便无法挽救秦国;可要深入进言,又担心会像箕子和比干那样,招来灾祸。这便是大王三次问臣,臣都不敢贸然回答的原因,实在是不确定大王您内心是否信任臣啊。” 秦王再次诚恳地跪下来请求:“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寡人仰慕先生的卓越才华,所以屏退左右,一心向您求教。无论何事,上至太后,下至大臣,还望先生毫无保留地畅所欲言。” 秦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进入永巷时,听到宦官转述范睢那句 “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没听说有大王”,心中充满疑惑,确实迫切想要请教一番。而范睢这边,也有所顾虑,初次见面,生怕言语不合,就此断绝了日后进言的机会,况且周围有不少人在暗中偷听,他担心这些人传话出去,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于是,他决定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起,作为引出正题的铺垫。范睢恭敬地回答:“大王让臣畅所欲言,这正是臣的心愿!” 说罢,恭敬地下拜,秦王也连忙回拜。两人就座后,范睢缓缓开口:“秦国地势险要,天下无可比拟,兵力强大,天下无人能敌。然而,兼并他国的谋略未能实现,称霸天下的大业也尚未完成,这难道不是秦国大臣的策略出现了失误吗?” 秦王侧身,认真地问道:“请先生具体说说,失误在何处?” 范睢神色严肃地说:“臣听闻穰侯打算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此计大错特错。齐国距离秦国十分遥远,中间还隔着韩国和魏国。大王若少派军队,根本不足以对齐国构成威胁;若多派军队,反而会先损害秦国自身的利益。从前,魏国越过赵国去攻打中山国,即便成功攻克中山国的土地,很快又被赵国夺走。这是为何?只因中山国离赵国近,离魏国远。如今攻打齐国,若不能取胜,那将成为秦国的奇耻大辱;就算侥幸攻克齐国,最终也不过是便宜了韩国和魏国,对秦国又有什么好处呢?为大王考虑,不如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远交可离间别国关系,近攻能拓展我国领土。从近处着手,逐步向外扩张,就如同蚕食桑叶一般,天下很快便能被秦国尽收囊中。” 秦王又追问:“远交近攻的具体策略该如何实施呢?” 范睢有条不紊地回答:“远交,当以齐国和楚国为重点;近攻,则首推韩国和魏国。一旦掌控了韩国和魏国,齐国和楚国又怎能独自存活呢?” 秦王听后,拍手叫好,当即拜范睢为客卿,称他为张卿。秦国采纳范睢的计策,向东攻打韩国和魏国,同时阻止了白起攻打齐国的军事行动。魏冉和白起,一个身为丞相,一个担任大将,掌权已久,看到张禄突然得宠,心中都极为不悦。唯有秦王对范睢深信不疑,宠遇日益深厚,常常在半夜单独召见他商议国事,范睢的建议,秦王无一不采纳。
范睢深知秦王已对自己信任有加,便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让秦王屏退左右侍从,郑重进言:“承蒙大王错爱,让臣参与国事,臣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王的恩情。不过,臣虽有安定秦国的良策,却还未敢全部奉献给大王。” 秦王急切地跪下来问道:“寡人将国家托付给先生,先生既有安定秦国的计策,此时不赐教,更待何时?” 范睢神情凝重地说:“臣以前在崤山以东时,只听闻齐国有孟尝君,却不知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却不知有秦王。真正能掌控国家的才是王,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人不敢擅自专断。如今太后凭借国母的尊贵地位,独断专行已四十多年。穰侯独自担任秦国丞相,华阳君辅佐他,泾阳君和高陵君各自培植势力,他们肆意生杀予夺,私家财富比公家多出十倍。大王空有君主之名,实则拱手受制于人,这难道不危险吗?从前,崔杼在齐国专权,最终弑杀齐庄公;李兑在赵国专权,最终害死赵主父。如今穰侯在内依仗太后的势力,在外窃取大王的权威,用兵时诸侯震惊恐惧,罢兵时列国感恩戴德,他还广布耳目,安插在大王身边,臣看大王在朝廷上孤立无援,已非一日。长此以往,恐怕千秋万岁之后,拥有秦国的,不再是大王的子孙!” 秦王听后,不禁毛骨悚然,再次下拜致谢:“先生的教诲,皆是肺腑之言,寡人只恨听闻得太晚。” 于是,第二天,秦王果断收回穰侯魏冉的丞相大印,让他回到自己的封地。穰侯向有关部门要来牛车,搬运自己的家财,装了一千多车,那些奇珍异宝,皆是秦国国库中所没有的。第三天,秦王又将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驱逐到函谷关之外,把太后安置在深宫,不许她再干预政事。随后,秦王任命范睢为丞相,将应城封给他,号称应侯。秦国人都称张禄为丞相,无人知晓他就是范睢。唯有郑安平知道实情,范睢告诫他切勿泄露,郑安平也严守秘密,不敢声张。(这一年是秦昭襄王四十一年,周赧王四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