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2页)
王夫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 老嬷嬷们便把芳官指了出来。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都不安分!上次放你们走,你们又懒得出园子,那就该安分守己才对。可你却在这里兴风作浪,教唆宝玉胡作非为。” 芳官笑着辩解道:“我可没教唆什么。” 王夫人冷笑道:“你还嘴硬。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的?幸亏那丫头命短死了,不然进了园子,你们又要结党营私,祸害这园子。你连你干娘都欺负,更何况别人!” 于是大声喝道:“叫她干娘来把她领走,就赏她到外面自己找个女婿去吧。把她的东西都给她。” 又吩咐,凡是上年姑娘们分到的唱戏的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都让她们的干娘带出去,自行许配嫁人。这话一传出,那些干娘都感恩不尽,纷纷约好一起来给王夫人磕头,领人回去。
王夫人又在屋里到处搜查宝玉的东西。凡是稍微看着眼生的东西,都命令收的收,卷的卷,让人拿到自己房里去了。王夫人说:“这样才干净,省得别人说闲话。” 接着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都给我小心着!往后再有一点出格的事,我可绝不轻饶。我让人查看过了,今年不适合搬家,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都给我搬出园子,我也落个清净。” 说完,茶也没喝,就带着众人到别处去查看其他人了。这些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原本以为王夫人只是来搜检一下,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王夫人竟如此大发雷霆。被责怪的事情都是平日里的私下言语,一字不差,宝玉知道这事肯定挽回不了了。他心里难受得恨不得一死了之,但王夫人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只能一直跟着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令道:“回去好好念书,小心明天我问你。我可是已经发狠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才转身回来,一路上心里盘算着:“是谁这么多嘴?这里的事也没人知道,怎么全都被说出来了。” 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屋,只见袭人在那里掉眼泪。又想到失去了自己最看重的人,宝玉心里难过极了,便倒在床上也哭了起来。
袭人知道,宝玉心里别的事还能忍受,唯独晴雯的事是他最在意的,于是推推他,劝道:“哭也没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多了,她回家去,正好能安心调养几天。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回来也不难。太太只是偶然信了别人的坏话,一时气头上才这样。” 宝玉哭着说:“我到底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太太就是嫌她长得太漂亮,举止难免有些轻佻。在太太看来,像她这样的美人肯定不安分,所以才讨厌她,像我们这样粗笨的倒还好。” 宝玉道:“这也就罢了。可咱们私下说的话,怎么也被知道了?又没有外人传出去,这可真奇怪。” 袭人道:“你有时候高兴起来,就不管有没有人在场,什么忌讳的话都往外说。我也给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可还是被别人知道了,你自己反倒没察觉。” 宝玉道:“怎么别人的过错太太都知道,单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的毛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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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低下头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笑着说:“是啊。要说我们也有玩笑开得没分寸的时候,怎么太太就忘了呢?想来是还有别的事,等处理完了再来处置我们,也说不定。” 宝玉笑道:“你可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麝月和秋纹又是你调教出来的,怎么会有该罚的莽撞之处!只是芳官年纪还小,太伶俐了些,难免倚仗着自己的本事压人,招人讨厌。四儿是我耽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天,把她叫上来做些精细活儿,占了别人的位置,才有了今天这事。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就在老太太屋里,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出众,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是她性情直爽,说话尖刻些,可到底也没得罪过你们。想来是她长得太好了,反倒被这美貌误了事。” 说完,又哭了起来。
袭人仔细琢磨宝玉这番话,感觉他似乎在怀疑自己,便不好再劝,只是叹了口气说:“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也查不出是谁说的,白哭一场也没什么用。还是养足精神,等老太太高兴的时候,跟她说明白,再把晴雯要回来才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别虚情假意地安慰我了。等太太平息了怒火,再看情况去要晴雯,可她的病等得及吗?她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委屈。我了解她的性格,有时候还会冲撞她。她这一去,就好比一盆刚抽出嫩苗的兰花被送到了猪圈里。况且她还重病在身,心里又憋了一肚子气。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整天醉醺醺的姑舅哥哥。她去了那边,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习惯,哪里还能等得了几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说着,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道:“你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句稍微过分点的话,你就说是不吉利,现在你却好好地咒她,这就合适了?她就算比别人娇贵些,也不至于这样吧。” 宝玉道:“不是我胡乱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征兆了。” 袭人忙问是什么征兆。宝玉道:“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要有怪事发生,果然应在了她身上。”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实在憋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种话,哪像是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么能和人扯到一起呢?要不是婆婆妈妈的,真就成呆子了。” 宝玉叹道:“你们哪里懂,不只是草木,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有灵验。往大了说,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着人的正气而生,千古不朽的东西。世道乱的时候就枯萎,世道太平的时候就繁荣,千百年来,枯了又生有好几次。这难道不是预兆?往小了说,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草,不也都有灵验。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它所对应的人要亡故,所以才先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宝玉这番痴话,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便笑着说:“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晴雯算什么,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还拿这些正人君子来作比!还有,就算她好,也超不过我的地位。就说这海棠,也该先比我,还轮不到她。难不成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了,急忙捂住她的嘴,劝道:“你这是何苦!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算了,别再提这事了,别弄得走了三个,又搭上一个。” 袭人听了,心里暗自高兴,想道:“要是不这样,你也没法罢休。”
宝玉接着说:“从现在起,别再提她们了,就当她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以前也有过死人的事,我也没怎么样,道理是一样的。现在说眼下的,倒是把她的东西,瞒着上头,别让下面的人发现,悄悄地让人给她送出去。再有咱们平时积攒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姊妹一场的情分。” 袭人听了,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们,把我们想得太没情义了。这话还用你说,我已经把她平日里所有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惹出事来,等晚上,悄悄地让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 宝玉听了,感激不已。袭人笑道:“我早就出了名的贤惠,连这点好名声还不会赚吗!” 宝玉听她这么说,赶忙赔着笑脸安抚了她一会儿。晚上,果然悄悄地让宋妈把东西和钱给晴雯送了过去。
宝玉稳住了其他人,便找了个机会,独自从后角门出去,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一开始,这老婆子说什么都不肯,只说怕被人知道了,“要是回了太太,我还怎么吃饭!” 无奈宝玉死活哀求,还答应给她些钱,这老婆子才带着他去了。
这晴雯当年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十岁,还没留头发。因为她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了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家乡和父母了,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擅长屠宰,也流落在外,所以又求赖家把他姑舅哥哥买进来,在府里做工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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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家的见晴雯虽然到了贾母跟前,聪明伶俐,嘴尖性子急,却还不忘旧情,便又把她姑舅哥哥买了进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了他。成了家之后,谁知道她姑舅哥哥一旦日子安稳了,就忘了当年流落的日子,整天只顾着喝酒,也不顾家。偏偏又娶了个多情漂亮的妻子,那妻子见他不顾家,又不懂男女之事,只知道一味地喝酒,便不免有美人配庸夫的感叹,心中充满了寂寞。又见他度量大,没有嫉妒之心,这媳妇便放纵起来,在宅子里到处勾搭人,上上下下竟然有一半人都和她有过交往。要是问她夫妻二人姓甚名谁,就是上回贾琏见过的多浑虫和灯姑娘。
如今晴雯唯一的亲戚,便是这姑舅哥哥一家,所以被撵出来后就住在这里。此时,多浑虫外出了,灯姑娘吃完饭也串门去了,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的房里艰难地趴着。
宝玉让那婆子在院门口望风,自己轻轻掀起草帘走进来。一进屋,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铺就的土炕上,好在被褥还是以前用的那些。宝玉心里一阵难受,一时间不知所措,走上前,含着泪,轻轻伸手拉住晴雯,小声唤了她两声。
这阵子,晴雯又着了风,再加上哥嫂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病情愈发严重,咳嗽了一整天,才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心中满是悲伤与痛苦,急忙一把紧紧攥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好半天,才勉强说出半句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紧接着便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陪着她一起哽咽。
晴雯说道:“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倒半碗茶给我喝。渴了大半天,喊个人都没人应。” 宝玉听了,连忙擦去眼泪问道:“茶在哪里?” 晴雯说:“就在那炉台上。” 宝玉一看,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可一点儿都不像茶壶。他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那碗又大又粗糙,根本不像个茶碗,还没拿到手,就先闻到一股油腻和腥膻的味道。宝玉没办法,拿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两遍,又用开水烫了烫,这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再看那茶水,颜色绛红,根本不像样。晴雯靠在枕头上说:“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在府里喝的茶比!” 宝玉听了,先自己尝了尝,茶水没有一丝清香,也没有茶味,只有一股苦涩,勉强能算得上是茶罢了。尝完后,才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像得了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宝玉心里暗自想道:“平常喝的都是好茶,她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今天这茶如此,可见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还有‘饭饱弄粥’,还真是有道理。” 一边想着,一边流着泪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没人,快告诉我。” 晴雯抽抽噎噎地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就是挨一天算一天,我知道横竖也就这三五天的光景了,就要去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说长得比别人好看些,但从来没有用私情勾引过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实在不服气。如今我已经担了这虚名,临死之前,不是我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有别的打算。没想到我一片痴心,还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没想到凭空生出这等事,我有冤都没处诉。” 说完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