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2页)

 探春等人这才回来。最终让宝琴、岫烟二人坐在上位,平儿面西而坐,宝玉面东而坐。探春又把鸳鸯请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坐着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坐在旁边。第三桌上,尤氏和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第四桌上则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当下探春等人还要敬酒,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整天都别想好好坐着了。” 这才作罢。两个女先生想要弹词祝寿,众人都说:“我们可不想听那些没根据的话,你到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吧。” 一面又挑了各种吃食,让人给薛姨妈送去。

 宝玉便说:“这么规规矩矩坐着没意思,得行个酒令才好。” 众人有的说行这个酒令好,有的又说行那个酒令好。黛玉说:“依我看,拿笔砚把各种酒令都写下来,做成阄儿,咱们抓出哪个就玩哪个。” 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妙。于是马上拿来一副笔砚和花笺。香菱最近学了诗,又天天练字,一看到笔砚就按捺不住,连忙起身说:“我来写。”

 大家想了一会儿,一共想出十来个酒令,念着,香菱一一写好,搓成阄儿,扔到一个瓶子里。探春便让平儿来挑,平儿伸手在里面搅了搅,用筷子夹出一个,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射覆” 二字。宝钗笑着说:“把个酒令的老祖宗给挑出来了。‘射覆’是从古就有的,如今已经失传了,现在这个是后人编的,比其他所有酒令都难。这里面恐怕有一半人都不会,不如作废,再挑一个雅俗共赏的。” 探春笑着说:“既然已经挑出来了,怎么能又作废呢。现在再挑一个,如果是雅俗共赏的,就让他们去玩。咱们就玩这个。” 说着又让袭人挑了一个,却是 “拇战”。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单爽快,正合我的脾气。我不玩这个‘射覆’,省得垂头丧气闷得慌,我就去划拳了。” 探春说:“就她乱改酒令,宝姐姐快罚她一杯。” 宝钗不由分说,就给湘云灌了一杯酒。

 探春说:“我喝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多说,听我安排就行。” 让人取来令骰和令盆,说:“从琴妹开始掷,依次往下掷,掷出相同点数的两个人玩射覆。” 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人掷的都不对,直到香菱才掷出个三。宝琴笑着说:“只能在室内想,要是想到外头去,可就毫无头绪了。” 探春说:“那是自然。三次猜不中的罚一杯。你覆,她射。” 宝琴想了想,说了个 “老” 字。香菱原本就不太熟悉这个酒令,一时想不出来,满室满席都找不到和 “老” 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到了,也四处乱看,忽然看见门斗上贴着 “红香圃” 三个字,便知道宝琴覆的是 “吾不如老圃” 的 “圃” 字。见香菱猜不着,众人击鼓催促,便悄悄拉香菱,教她说 “药” 字。黛玉偏偏看见了,说:“快罚她,又在那里偷偷提示呢。” 众人一听都知道了,连忙又罚了湘云一杯,湘云气得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香菱也被罚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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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宝钗和探春掷出了相同的点数。探春便覆了一个 “人” 字。宝钗笑着说:“这个‘人’字太宽泛了。” 探春笑着说:“再添一个字,两覆一射就不宽泛了。” 说着,又说了一个 “窗” 字。宝钗一想,看到席上有鸡,便猜到探春用的是 “鸡窗”“鸡人” 两个典故,于是射了一个 “埘” 字。探春知道她猜中了,用的是 “鸡栖于埘” 的典故,二人相视一笑,各喝了一口门杯里的酒。

 湘云等不及了,早就和宝玉 “三”“五” 乱叫着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子也 “七”“八” 乱喊着划起来。平儿和袭人也组成一对划拳,只听得她们腕上的镯子叮叮当当响。不一会儿,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要行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和人事相关的果菜名。”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只有她的酒令比别人啰嗦,倒也有意思。” 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着说:“谁玩过这个,也得让我想一想。” 黛玉便说:“你多喝一杯,我替你说。” 宝玉真的喝了酒,听黛玉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众人听了都笑了,说:“这一串说得倒有些意思。” 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酒令结束,鸳鸯、袭人等人说的都是一句俗语,而且都带一个 “寿” 字,这里就不多赘述了。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一轮湘云又和宝琴对上了,李纨和岫烟掷出了相同的点数。李纨便覆了一个 “瓢” 字,岫烟便射了一个 “绿” 字,二人会意,各喝了一口酒。湘云划拳输了,要行酒面酒底。宝琴笑着说:“请君入瓮。” 大家都笑起来,说:“这个典故用得恰当。” 湘云便说道:“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众人听了都笑了,说:“好一个绞尽脑汁的,怪不得她出这个酒令,故意惹人发笑。” 又听她说道酒底。湘云喝了酒,夹了一块鸭肉吃了一口,忽然看见碗里有半个鸭头,便捡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促她:“别光顾着吃,快把酒底说了。” 湘云便用筷子举着鸭头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引得晴雯、小螺、莺儿等一群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真会逗乐,拿我们打趣,快罚一杯才是。怎么就我们该擦桂花油?每人都得给我们一瓶桂花油擦擦。” 黛玉笑着说:“她倒是有心给你们一瓶油,又怕牵扯到盗窃的官司里。” 众人没在意,宝玉却明白了,连忙低下头。彩云心里有鬼,不知不觉红了脸。宝钗赶忙暗暗地看了黛玉一眼。黛玉后悔自己失言了,原本是逗宝玉的,却忘了会打趣到彩云。后悔不已,连忙通过行令划拳岔开了话题。

 接下来宝玉碰巧和宝钗掷出了相同的点数。宝钗覆了一个 “宝” 字,宝玉想了想,便知道宝钗是在拿他佩戴的通灵玉打趣,于是笑着说:“姐姐拿我开玩笑,我可猜着了。说出来姐姐别生气,就是姐姐的名讳‘钗’字。” 众人问:“这怎么解释?” 宝玉说:“她说‘宝’,下面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里有‘敲断玉钗红烛冷’,这不就射中了。” 湘云说:“这用的是时事,可不行,两个人都该罚。” 香菱连忙说:“这可不只是时事,也是有出处的。” 湘云说:“‘宝玉’二字并没有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许会有,诗书典籍里可没有,不算数。” 香菱说:“前几天我读岑参的五言律诗,有一句‘此乡多宝玉’,你怎么就忘了?后来又读李商隐的七言绝句,还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话他俩的名字原来都在唐诗里呢。” 众人笑着说:“这下可把湘云问住了,快罚一杯。” 湘云无话可说,只得喝了一杯。

 大家又继续该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这些人因为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尽情玩乐,呼三喝四,热闹非凡。满厅中红裙飞舞,翠袖飘扬,宝玉和众姐妹身上的玉佩宝珠晃动,真是十分热闹。玩了一会儿,大家才起身散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湘云不见了,大家只当她到外面方便一下就会回来,谁知越等越没影,派人四处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

 这时,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老婆子来了。她们一方面担心有正事需要吩咐,另一方面也怕丫鬟们年轻,趁着王夫人不在家,不听从探春等人的管束,肆意畅饮,失了规矩体统,所以前来探问是否有事。探春见她们来了,心里明白她们的来意,赶忙笑着说:“你们又不放心了,来查看我们了。我们没喝多少酒,不过是大家一起玩乐,把酒当作个助兴的由头,妈妈们别操心。” 李纨和尤氏也笑着说:“你们去歇着吧,我们也不敢让她们多喝酒。”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着说:“我们知道,老太太叫姑娘们喝酒,姑娘们都不肯喝,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是玩乐了。我们就是怕有事,来打听一下。再者说,天变长了,姑娘们玩一会儿也该吃点小点心。平日里又不太吃杂七杂八的东西,如今喝了一两杯酒,要是不多吃点东西,怕伤着身体。” 探春笑着说:“妈妈们说得对,我们也正打算吃点东西呢。” 说着便回头吩咐取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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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旁的丫鬟们连忙答应,急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着礼让道:“你们去歇着吧,或者到姨妈那儿说说话。我们马上派人送酒给你们喝。” 林之孝家的等人笑着推辞说:“不敢领受了。” 又站了一会儿,才退了出去。平儿摸着脸笑着说:“我的脸都热了,都不好意思见她们。依我看,咱们就收场吧,别再招惹她们来了,不然反倒没意思了。” 探春笑着说:“没关系,反正咱们又不是真的在喝酒。”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跑过来,说:“姑娘们快去看云姑娘,她喝醉了贪图凉快,在假山后头的一块青石板凳上睡着了。”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快别嚷嚷。” 说着,都走过去看。果然看见湘云躺在山石偏僻处的一个石凳子上,已经睡得香甜。四周的芍药花纷纷落在她身上,满头满脸、衣襟上都是散落的花瓣,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也被落花掩埋了一半,一群蜂蝶嗡嗡地围着她,她还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当作枕头。众人看了,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好笑,赶忙上前去推她、搀扶她。湘云嘴里还说着酒令,嘟嘟囔囔地念道:“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着推她,说道:“快醒醒,去吃饭了,这潮湿的凳子上睡觉会生病的。” 湘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众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才知道自己喝醉了。她原本是来这里纳凉、图个清静的,没想到因为多罚了两杯酒,身体娇弱不胜酒力,就睡着了,心里不禁感到有些羞愧。连忙起身,挣扎着和大家一起回到红香圃。她先漱了口,又喝了两杯浓茶。探春赶忙让人把醒酒石拿来给她含在嘴里,一会儿又让她喝了些酸汤,湘云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当下众人选了几样果菜给王熙凤送去,王熙凤也送了几样过来。宝钗等人吃过点心后,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外面赏花,有的靠着栏杆看鱼,各自随意说笑。探春和宝琴下起棋来,宝钗和岫烟在一旁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则在一簇花下低声说着话,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只见林之孝家的带着一群女人,领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满脸愁容,也不敢进厅,只走到台阶下,就朝上跪下,磕头磕得砰砰响。探春因为棋局上一块棋受到了对手的攻击,算来算去,即便做了两个眼,也会折损重要的棋路,两眼紧紧盯着棋盘,一只手伸在棋盒里,只顾抓着棋子思考。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探春回头要茶的时候才看见她们,便问:“什么事?” 林之孝家的指着那个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在是园子里伺候的人。她嘴很不老实,我刚才听见了问她,她说的那些话都不敢回禀姑娘,我看还是把她撵出去算了。” 探春问:“怎么不回禀大奶奶?” 林之孝家的说:“刚才大奶奶都去厅上陪姨太太了,我碰见了,已经跟她说清楚了,她让我来回禀姑娘。” 探春又问:“怎么不回禀二奶奶?” 平儿说:“不回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 探春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就把她撵出去,等太太回来了,再做定夺。” 说完,便又继续下棋。林之孝家的带着那个人离开了,这里就不再赘述。

 黛玉和宝玉站在花下,远远地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黛玉便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懂事的人。虽然让她管些事,可她一步都不肯多走。换了差不多的人,早就作威作福了。” 宝玉说:“你不知道,你生病的时候,她做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理,现在多掐一根草都不行。还减免了几件事,专门拿我和凤姐姐当例子来约束别人。她可是个心里有算计的人,可不只是懂事而已。” 黛玉说:“这样才好,咱们家里花费太大了。我虽然不管事,但平日里闲下来,替你们算计过,家里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要是不节俭,以后肯定难以为继。” 宝玉笑着说:“不管以后怎么样,也不会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找宝钗说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