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南广之乱(十)
崇明帝快走两步将他扶起:“千户谨慎些,回了明京城朕依旧还是要仰仗将军护持的。”
林千户并未再说话,叩首后起身拉出马招呼后面的百户们:“上马,即刻拿下南渝!”羽林卫们沉默着跟着上马,骑枪起伏如同钢铁的麦浪,涌向了南渝。
蛮兵们吆喝起来,跟着冲了出去。
与铁拐马冲锋时呈现的黑色的锋线不同,羽林卫沉默着前冲的时候黑夜里只看得到他们闪着银光的骑枪和肩甲连成一道银线,此刻后面还跟着黑压压一群裹着野兽皮毛的蛮兵。
蓝公公看着远去的兵马,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一旁的马车上,靠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闭目养神。崇明帝不再去看战场,只是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广国的天,还真是清澈啊,不似明京城那么多云,都看不尽兴。”
林烈看着刚刚蛮兵和羽林卫起身的地方,离他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也就不过几百步,只觉得身上冷汗都出尽了。
“传我的令,牵马靠过去,莫要惊动了他们,再近五十步后冲锋。”
崇明帝依旧在仰头望着天空,过了片刻他招呼着留下护卫的几十名羽林卫过来,就在这时一名眼尖的羽林卫看到不远处黑暗中银光闪过,他刚要惊呼出声,一枚羽箭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
矫健的战马跃出灌木丛,林烈拔出长刀直指坡上的崇明帝。
容观元给他讲过的兵阵之术里其实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点,眼。不管是武夫单打独斗还是两军对垒破阵,找到对方力量或者兵力运转的眼,也就拿住了对方的命门。
林烈蹲伏到现在,坚信自己抓住了这场战斗中最后的眼。
未来的晷毅武王在此刻碰上了大昭最后的皇帝。
长刀斜斜地撩起,拨开了直射面门的一箭,林烈转头扯开了嗓子大喊:“冲!莫要让这些勾结蛮子的贼人逃了!”
“贼人?”杨峰跟着念叨了一句,但看着林烈挤眉弄眼的样子他马上就明白了林烈的意思。
“贼子勾结蛮兵擅闯大昭之土,按大昭律见者斩之皆有功绩!”
伴着此起彼伏的喊声,这支前冲的小队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些,好像所有人和马都被那所谓的功劳给激起了劲头。
“贼子?贼你妈贼!”守在崇明帝身边的羽林卫听着这群忽然冒出来的马贼一样的家伙一口一个贼子,终于有忍不住的,大喝一声策马前冲,跟着他冲出来的还有十余骑。
他们本是明京城中的上层人士,屈尊来到此处竟然还被属国的毛头小子呼喊是个贼人?
如何能忍!
虽然人数有绝对的劣势,但羽林卫是大昭精锐中的精锐,即使经过了辽沈血战这样的惨败,可他们依旧是帝朝骑兵的王牌,何况能有幸入选进入太岳宫侍从的更是几经挑选之后才定的。眼下黑夜里冲出来的这一小队马匪一般的骑兵,能有什么威胁?
“倒是个有主意的小子。”蓝公公睁开了眼,却只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林烈转正头的时候,羽林卫已经就在眼前几个马位了,骑枪已经递向了他的喉间。是久经沙场的老手的用法,马的冲刺速度已经足够骑枪刺穿喉颈部薄薄的甲片,况且虚握枪杆变幻枪势也方便,哪怕对方格开也可以回转枪势,过马的时候以枪杆横扫或者格挡后回马一枪都是隐藏的致命玄机。何况面前这大喊大叫的小子甚至才刚刚回过头来,这么托大的主儿,怎么能懂骑兵冲杀之间一来一往的精妙之处?
然而林烈并未去格开长枪或者侧身闪避,在转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甩脱了马蹬,此刻他于马背上一跃而起,在骑枪递出时人已经翻转着跃过了持枪羽林卫的头顶,斜斜着一道青光随着他的身影一同闪过,随后落在擦身而过的战马上。
刚刚出枪的羽林卫在战马跑出几步后轰然跌落,左肩处血泉溅射出老远,只有脚还挂在马蹬上拉着他残破的身躯,受惊的战马嘶鸣着拖着他的尸体跑走了。
“杀!”
未等其他跟着冲锋的羽林卫反应过来,林烈已经冲向了他们。经历了刚刚那一幕,余下的十来骑已经知道了自己绝非面前这小子一合之敌,但身后就是崇明帝和蓝公公的位置,若是没拦住惊吓了御驾,就算逃了也是被朝廷追缴的局面,所以他们通通勒马一字排开拦在了陈列面前。
“够了!”崇明帝喊道,随后他褪去了身上那身素白的袍子,露出了两肩有金织蟠龙的赤色袍服,金线在火把的照耀下将金光折射到每个冲向他的人眼中。整个大昭,也只有诸王和皇帝崇明帝才能穿肩上有金织龙纹的衣服。
金光刺进眼睛,有些突兀。
林烈认得那身袍子的含义,勒马停下前冲的势头,他一开始喊着对面是勾结蛮兵的贼子,想这样装傻充愣混过去。只是因为他想对面最高也就是那个身为内官之首的太监,只要借着黑夜看不清的幌子拿下这太监,那么再去用他来威胁那群蛮兵也来得及。而虽然那太监来此必定是皇上吩咐,可大昭的主人是断断不可能承认自己联合蛮兵的,那就算上了明京城的朝堂,他也有回旋的余地。可他没想到内官之首此次出行也只是个随从而已,那么山坡上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那太监既然说明京城内东宫那位出了事他才穿的素袍,那么面前这穿金织龙纹的年轻人,恐怕就是大昭的新皇帝,只是还来不及因为自己儿子逝去而悲伤,就带队微服潜入了南广国。
既然是大昭的主人在此,那么之前所有浑水摸鱼的想法此刻都没什么用了。
“止!”林烈扬起马刀,所有的骑兵在他后面勒马停下。
就算没听过天家袍服的分别,但看到那肩上的龙纹他们也能猜出些什么,此刻战马在原地不安的踢踏,而骑手们铠甲下的内衬也被汗水浸湿了。两列人马无声的对峙着,远处却已经能听到蛮兵们冲锋时的嚎叫了。
崇明帝一步步走过来,拨开羽林卫站到林烈面前:“现在不喊朕是贼人了?”
林烈愣了一下,随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甚至来不及收刀入鞘。
“你刚才一刀斩了朕的护卫的时候那股子气势不见了?朕小时候也是看过容将军演武的,他的跃马指顶式,明明是剑法,你却用的是刀。”
“天位虽定,但也不好认下自己和蛮子有勾结的。”林烈没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
“陛下万金之躯却领着这么几个人来同蛮兵做交易,宗庙的老人们和几位国柱大人知道了可未必会放心把这大昭交给您。就算您收了广国的兵权领着兵回去,倒是若是有人支使不怕死的言官用您这次私自出宫做文章,那么陛下也还有未就藩的兄弟的。何况广国是大昭的藩属,现在再攻南渝,死伤的归根结底其实都是您的人。”
崇明帝看着眼前低头的林烈,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那你这么说,是觉得你能替你师弟做了这个主?”
“陛下知道我?”
“各藩的几个要人那些事,都是黑鹞子抄上来给朕的。何况你还是季将军的侄子和毅武侯的弟子。”
林烈盘算着那些兵力,眼神却瞥向了小坡上仍在喝茶的蓝公公。
“公公此次在柳鼓营的见闻也都说给朕听了,你还没回朕的话。”
“我做不了师弟的主,此刻在城里拼命的是他,我也没脸去开这个口。我只是想告诉陛下,凭着这些蛮兵和羽林卫,拿不下我师父和师弟守的南渝。”
林烈终于开口回答了,他本就比崇明帝高一些,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面前这天下最为尊贵的年轻人,他心里没什么恐慌或者不安,反而有种暗爽,以往听的那些话本子小说里哪有刺客离皇帝这么近过?
想着想着他的手就按上了刀柄:“何况就算他们拿下了,您现在离我这么近,我当一回向天子拔刀的匹夫也是可以的。”
“我就说少将军是少年英雄吧。”蓝公公那尖细的声音隔着老远传过来。
林烈心里一怔,按着刀柄的手有些慌乱。隔着几十步却能听得清楚这种寻常音量的声音,要么是他得了话本里说的顺风耳,要么就是蓝公公的手段。
“你说的是,带南蛮入境,许下他们一县的封地,我现在还真不想认自己是个皇帝。”崇明帝一屁股坐在地上,离林烈的刀柄反倒更近了些。
“所以你刚刚那番话也算不得威逼天子,我也不用让蓝公公杀了你。”
话音刚落,林烈只听见一片沙沙的拂动声,他这才发现刚刚自己身周的草叶全部都立了起来指向了自己,而后又在崇明帝说完后恢复了原状。
“少将军莫要见怪,毕竟是咱家将人带出来的,不看紧了也说不过去。”蓝公公依旧在小坡上喝着茶,还用小指挑了挑浮沫。
“想不到公公武学的造诣到了这种境界。”林烈不动声色的放开了刀柄,看了看随意坐在地上的崇明帝,他也面对着崇明帝盘腿坐下。
“刚刚冲撞陛下时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坐下了却开始惶恐了。”林烈自嘲地笑笑。
他听容观元说过那些全身窍穴过了一百八十的人,他们被称为“超凡之人”,而能做出这等异象的蓝公公,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内高手。说不准便是朱氏皇族所依仗的那位超凡之人!
“你装傻充愣带着骑兵想拿下我,还在我面前握着刀柄说要当个拔刀的匹夫,做这些要命的勾当只是为了现在说两句傻话?那你的命还是别留着了。”
“那还能怎么说?难道我这等白身子随便诓骗两句说只要你的人退下那广国的所有兵力都任你调遣,你就会信我不杀我了?我逼你只是因为我在赌!”
崇明帝眉毛一挑,愠意少了几分:“赌什么?”
“赌你争天位是因为你还想着收拾大昭的摊子!赌你们朱氏太祖留给你的血还有几分热度!”
“对!有!所以我要带着广国的兵回明京城让宗祠的老头子们无话可说!我还要重建辽沈一役大昭失去的所有野战之兵!我要把那座破木头城点了然后修一座行宫,底下埋着也哈鲁的人头!”这等几乎可以和开国相提并论的武功却被崇明帝坐着随口说了出来,林烈不知是否该佩服他的志向。
“辽沈死了一批,流民成灾造反镇压又死了一批,更别提还有发不出饷钱逃走和本就是空额的那批。”
林烈盘算完叹了口气,随后摇摇头:“就算整个广国除了青喉关守军以外的可战之兵都给了你,也补不起来的。哪怕不提野战之兵和寻常士卒本身的优劣之差,给你足够的时间去练兵,让他们去见血,依旧是不够的。重建野战之兵,从天上变么?军饷呢,也从天上变么?”
“先行从各地边军和备倭军还有运粮军中挑选一些,缝缝补补总还是有的。”
“缝缝补补?缝缝补补凑起来的兵能禁得住兀金精骑的几回冲锋?我听说他们现在立了八纛,各大纛精锐的骑兵按着各自颜色被称为“无常军”,像是那正黄纛精锐便是“黄无常”。”
“何况被抽调了以后的边防怎么办?兀满的贼是贼,别的各部蛮族就是良民了?备倭军本就是堪堪将就,再有抽调怎么防备倭寇?沿海诸府本就是最后几片赋税丰饶之地了,再有倭灾,还想收什么赋税?至于运粮军,流寇本就愈发严重,运粮军少了如何保证军粮入库?”
崇明帝苦笑一声:“怎么你个武人说的跟言官一样。这些问题我难道没有想过么?”
“师傅说过,当武人还是要分清朝廷的敌手是哪些,有些敌手灭不得。知道这些最起码不会莫名其妙打完了仗就被自己人杀了。”
“毅武侯真绝世了,只是我没想到军中积弊竟然到了这等地步…”崇明帝叹息着:“有人对我说过,当下的大昭不过是块好肉,什么也哈鲁,踢断山,还有诸边地各蛮,乃至于倭寇这些流窜之贼,都是想来吃肉的。每个食客都防备只会彻底拖死大昭。只有抽调各地边军精锐,重新建立野战之军先打死几个食客,才有喘息之机。”
林烈沉默了,此刻他只觉得对面这人肩上的金龙华贵之下,重压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