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烛光摇曳间,阿朵伸手去够碟子里的桂花糕,锦缎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未愈的擦伤——那是在断崖下寻找阿依娜时留下的。

"以后你想吃直接跟他们说就好。"朱允熥将桂花糕推到阿朵面前,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在府中谁欺负你你也告诉哥哥好吗?"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里刻着朱元璋御赐的蟠龙纹。

阿朵连忙点头,嘴里的糕点还未咽下:"嗯!"她的回答带着鼻音,却让朱允熥心头一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打芭蕉的声音混着膳厅里细碎的咀嚼声,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家的模样。

暮色给吴王府的飞檐镀上一层暗红,朱允熥正握着阿朵的小手教她研磨,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迹欲滴未滴。

忽听门外传来管家压低的声音:"殿下,宫里来人了!"

研磨的动作骤然停顿,朱允熥看着砚台里晕开的墨痕,恍惚又见苗疆崖底翻涌的云海。

他将笔搁在青瓷笔洗中,起身时牵动腰间玉佩,叮咚轻响惊得阿朵抬头张望。

小姑娘还穿着日间换上的藕荷色襦裙,发间新绾的双髻歪歪斜斜,此刻正攥着半块未吃完的桂花糕。

"你乖乖在屋里等哥哥。"朱允熥揉了揉阿朵的发顶,转身推开雕花木门。

暮色中,王景弘身着紫袍,蟒纹补服在灯笼下泛着冷光,怀中抱着的明黄卷轴隐约可见蟠龙暗纹。

这位司礼监太监微微躬身,尖细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老奴给殿下请安。"

朱允熥整了整衣袍,玄色广袖扫过门框,惊落几片欲坠的枯叶:"不知皇爷爷有什么吩咐?"

他望着王景弘脸上堆叠的笑纹,想起三个月前那道将苗疆分而治之的圣旨,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陛下听闻殿下凯旋,龙颜大悦,特命您明早入殿参加早朝。"王景弘拖长尾音,从袖中抽出鎏金令牌。

"这是入宫腰牌,卯时三刻前需到奉天殿外候旨。"令牌触手生凉,朱允熥低头时,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明红丝线——那是新换的蟒袍内衬,想来宫中已为他的归来备下了宴席。

"本王知道了。"朱允熥将令牌收入怀中,腰间玉佩与令牌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王景弘又寒暄两句,拂袖转身时,蟒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朱允熥望着太监远去的背影,忽觉夜风刺骨,才惊觉江南的秋夜,竟比苗疆的暴雨更教人寒意透骨。

"送送公公。"他向管家吩咐道,转身时余光瞥见阿朵扒在窗棂上张望,小姑娘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朱允熥迈步回屋,靴底碾碎枯叶的脆响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王府里荡开层层涟漪。明早的早朝,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奉天殿内金顶巍峨,蟠龙藻井垂下三十六盏羊角宫灯,将金砖地面映得恍若熔金。朱允熥立在朱雄英身后,玄色补服下的身躯微微发颤。

左手缠着的绷带已渗出淡淡血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中蛰伏的蛊毒余孽,如同无数细针在血肉里游走。

朱元璋扶着镶玉龙头的龙椅扶手,浑浊的目光扫过阶下,忽然在朱允熥身上顿住。

少年原本清俊的面容凹陷如刀刻,眼尾爬满血丝,绷带下隐约透出诡异的金色纹路。

这副模样与出征前鲜衣怒马的皇孙判若两人,连鬓角都生出几缕银丝。

"王景弘。"朱元璋的声音带着沙哑,震得奉天殿梁上的蟠龙浮雕都似在颤动。

"宣旨。"

王景弘展开明黄圣旨,金线绣就的祥龙随着动作泛起粼粼波光:"皇孙朱允熥,平定苗疆蛊患,功在社稷!今授骁骑营副将,统领三千精锐,三日后即刻赴任!"

殿内忽如死寂。朱允熥盯着青砖缝里凝结的烛泪,耳畔却响起阿朵昨夜蜷缩在他怀里的呜咽:"哥哥,阿朵怕那些穿铁甲的人"

苗疆断崖下的惊涛、阿依娜坠落时飘飞的银铃,混着三十六寨新立的明军大旗,在眼前疯狂翻涌。

"孙儿恳请皇爷爷收回成命。"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惊得廊下铜鹤香薰轻轻晃动。

"大胆!"刑部尚书霍然出列,象牙笏板直指朱允熥。

"抗旨不遵,当以大不敬论处!"霎时间,十数位官员如惊弓之鸟纷纷跪谏,声浪几乎掀翻殿顶琉璃瓦。

朱允熥垂眸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绷带下的蛊毒纹路突然灼痛,仿佛圣蛊临死前的反噬。

"都闭嘴!"一声暴喝炸响。朱樉踏着满地碎金般的阳光迈步而出,亲王蟒袍上的四爪团龙随着步伐张牙舞爪。

他扫视群臣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礼部侍郎刚要开口,被他阴冷的眼神剜得膝盖一软,扑通跌坐在地,撞倒了身后的青铜仙鹤烛台。

朱元璋的指节捏得龙椅扶手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朱允熥:"你可知抗旨是何罪?"

朱允熥重重叩首,额头撞在冰凉的金砖上:"孙儿愿以苗疆之功,换金银田产。只求能护幼妹周全,再不问世事。"

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化不开的疲惫。殿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将檐角铜铃震得叮咚作响,惊起漫天白鸽。

良久,朱元璋重重一叹,玉如意狠狠砸在龙椅上:"赐黄金千两、良田千顷,苏州园林一座!退朝!"

群臣如潮水般散去,朱允熥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恍惚间,有人在他肩头重重一按。

回头正对上朱樉似笑非笑的眼神,对方袖中滑落半块刻着苗纹的银铃——正是阿依娜生前所佩。

朱允熥攥住银铃的刹那,掌心蛊毒纹路与铃身图腾共鸣,竟泛起微弱蓝光。

殿外乌云翻涌,惊雷炸响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苗疆的山风裹挟着阿朵的哭喊,在奉天殿的穹顶下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