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奔波(第2页)


 祝缨忙说:“不敢,还差得远,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冼敬道:“何必过谦呢?仗着聪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聪明的人。”


 祝缨道:“自己选的路。”


 “那是。”


 不一会儿就到了户部。户部现在没尚书,就侍郎主持,另一个侍郎还是个挂衔儿的,祝缨也曾见过,是高阳郡王的世子、郑熹的亲表弟。这位表弟的脸居然没有长垮,还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样子,身体也还没有多么健康,仍然没有变得膀大腰圆。


 高阳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级了,他也不能再称王,先给他兼个官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户部的事儿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资历又不足以做个户部尚书,他顶着侍郎的头衔实际干着尚书的活儿,也还算方便。户部管钱粮人口的,祝缨要麦种得从他手里抠,最后交的赋税也都会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缨,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冼敬说了就想起来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户部跟冷云在大理寺也差不多,万事不管的,他说:“你们忙吧。”


 冼敬又将部里的事分派了一下,指着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说:“你们将手上的事务处置完了过来一下。”最后才带着祝缨到了他的屋子里,与祝缨讨论起种麦的事儿。


 进了这间屋子,冼敬先是好声好气让祝缨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辛苦的话,又夸祝缨真是能干:“天下县令都像你这样,能把产量翻一番,我还有什么好愁的?”


 祝缨道:“大人要是真着急,就赶紧把我的麦种批下来。”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码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缨说着,将昨晚写好的那一叠纸又拿了出来,“大人请看,福禄县现有田若干亩,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为不浪费,先从上等种起……”


 冼敬一边翻看一边问:“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产粮多,起先二年种出来我得收一些当种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给个两千石?”


 冼敬一抹脸,表情就变了,道:“又要麦种,种了又不缴税,这说不过去吧?”


 祝缨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鸡喂大吧?”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毫无在王云鹤书房里讲什么礼、刑、经、史时的斯文样儿,都变得嘴脸刻薄起来。


 祝缨道:“你现在管我要,我也是没有的。你搁账上也是欠着,福禄县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样?”


 冼敬道:“欠租还有理了?能怎样?当然是把你报上去啦!你就等着干不好把你调回来吧。”


 祝缨道:“我回来更没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员外郎二人到门外的时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来了。冼敬见他们到了,咳嗽一声:“来啦?等一会儿。”


 他对祝缨说:“那你得补给我一点儿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没有。”


 “嘿!”


 两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后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后税得再给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缨赶紧打断。她算了一下,五年还行,十年她也顶不住朝廷的压力,十年都种不出个名堂来,还有啥用啊?


 她又说:“五年,租赋给你多两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麦子,你就想换以后年年多两成的粮,高利贷都没你这么狠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各让一步,冼敬给祝缨两千石的麦子,祝缨五年后得给他多三成的粮食税。


 接着,二人就“五年后”的“五年”从什么时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缨坚持:“这是宿麦,今年种、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给又抠出了一年的时间。


 郎中和员外郎两个看得眼都直了,他们常遇到哭穷的地方官,不过能跟冼侍郎吵成这样的县令也是罕见。二人心道:此人年纪轻轻就能不怯场,是个好苗子。


 转念一想,这个是祝缨的话,胆子确实是应该很大的。


 冼敬与她争吵完,将脸一转,把这二人吓了一跳,道:“这件事你们两个与她去办。”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说完了,还有我们什么办事的余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拟个推广的章程出来。”


 于是王云鹤交给冼敬、冼敬交给郎中,这份差事终于有实际办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将祝缨请到他的屋子里,请祝缨坐下,摊开了纸笔,让员外郎记述,他再与祝缨协商每一条。


 郎中姓张,五十多岁了,户部的郎中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祝缨也不敢怠慢,她与冼敬不大客气,是因为跟冼敬算认识、且中间有一个王云鹤,要办的事儿王云鹤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张郎中又不熟,品阶也比她高,不能当面太失礼。


 张郎中也心里有数,想这几日祝缨出入政事堂,又面圣了,听说还得赐绯衣,他也不多摆架子。两人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他们商量的就十分的细了,比祝缨答王云鹤的内容还要细致。多少亩田,能怎么种,增产多少。洗敬给派的任务并不只是福禄一县,还让他们写个“推广”的计划。这计划张郎中还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再问祝缨。


 祝缨就手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他们讲解,着重说了时令、气候等等的影响,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这样种的,等等。


 说到午饭的时候,祝缨就被冼敬留在户部一块儿吃了。吃完了没让她走,就在户部接着跟张郎中讲解、磋商。


 下午,张郎中又问:“这垦田推广究竟如何?”


 祝缨道:“说起垦田,就得说抛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抛荒逃亡的就有。下任县令来了,一看,账上有这么多田,实际都荒了,哪里收得上税?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恶性循环了。”


 冼敬突然探出头来,说:“你就是这个‘下任县令’吧?”


 祝缨道:“大人,进来听?”


 冼敬摆摆手:“我还有事。”


 说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时候,他们的纸上还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词。


 张郎中与祝缨约定第二天再过来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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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这一天要去的是陈峦的府上而不是王云鹤的府上。


 陈峦如今还住在京城,这让祝缨有一点点的诧异。照说他已请求休致了,还说要回老家,这会儿不应该还在京城的。


 祝缨有了一百贯的天降横财,给陈峦准备的礼物也就多了一些。


 陈峦府邸收拾得跟郑府一样的干净整齐,门上昔日排着队来求见的人流几乎不见了。祝缨投了帖就得见。


 陈峦的胡须白得更多了!


 见了祝缨,陈峦有些高兴也有些感慨:“你还没忘了我呀!”


 祝缨道:“相公这话味儿有点儿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缨道:“那也不差。”


 “诶~还是改个称呼吧。”


 祝缨道:“相公,咱们就甭在这个事儿上耗时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么听说有点儿小官司?”


 祝缨便将苏匡的案子和丰堡的案子都说了,又说了政事堂叫她回来解释,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么让他们抄了账去等等。


 陈峦点点头:“王、施二位还是爱护后辈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晚辈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想想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就具本请再连一任福禄县令,陛下已然准了。”


 陈峦拍着膝盖道:“做得对呀!要踏实地干。唉,你一个孩子家都知道远离,我竟……”


 “相公?”


 当着她的面,陈峦吩咐道:“从明天起,收拾行装,咱们也该回家啦!”


 祝缨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呀?”


 陈峦道:“你看这京城,适合久留吗?”


 “这……”祝缨知道他是误会了,说,“晚辈是因为有事。”


 陈峦摇摇头:“喏,热炭盆里一大块儿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缨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陈峦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个火筷子吧。”


 陈峦笑得惊天动地:“是极!是极!伸不伸手、怎么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没有本事拿!没本事、没看清,一伸手进去就是烫得皮脱肉烂!你可要记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都要记着自己现在的心。”


 “是。”


 “哎哟,我有点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们现今都没有火筷子。”陈峦说,“那还等什么?”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错。许多人,出身贫寒、年轻时卑微受过别人的蔑视,一朝得势就易心胸狭窄过于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这样的人。小祝啊,你现在也没有火筷子。你种麦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好事,还要踏实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陈峦道:“你没弄明白。你的功绩有了,你的帮手呢?要有顶用的帮手。光杆儿一个,屁用没有,不能指望着别人‘瞧你人不错’过日子。”


 祝缨道:“晚辈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来相应的人不是?鸡窝里养不出凤凰,纵有,也往梧桐树上飞了。好在晚辈可以连任,如今时间宽裕可以从容筹划了。”


 陈峦捋须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呐!很好!以后有事,不妨也多给我写写信,老了,想找人说话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处?晚辈正在催促户部给拨麦种,好押运回去。”


 陈峦道:“当然是送到家里。”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自嘲地笑笑:“舍不得,舍不得。我虽请辞,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贪念喽!不是你来,我几乎要接着赖下去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与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们做个伴儿,路上也有人说话不孤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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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离开陈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与陈峦相识的过程,也觉得有意思。谁能想到陪他最后离京的会是自己呢?


 她笑笑,写了些帖子,叫来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几封帖子,再送些东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罴家等处,让曹昌送东西。再让曹昌给休致的老王也送个帖子,邀他与大理寺同僚们一起吃饭。


 第二天再去与户部讨价还价。


 初稿很快拟了出来,不但有福禄县的内容,后续推广一府、一州乃至数州的计划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