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生活(第2页)


 给恩人立牌位是应该的,放在于妙妙一处供奉、还特意保留骨灰之类,就稍稍有点过了。以她对祝缨的了解,这姑娘心地不坏,但是所有的周到都是对“自己人”的,王妈妈离“自己人”还差了一点。除非……


 祝缨道:“别问她,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没有证据的。连珍珠也是,都是自述。纵她不是亲生,对你也是恩同再造的,你拜一拜她也不为过。”


 花姐认真地看着祝缨,道:“三郎,我不聪明,但也知道些人理世情。”


 祝缨道:“我也很好奇,但是知道真相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会对王妈妈讲是不是已经找着你了,她自然也不会对我说你究竟是不是她亲生,我只想保住你行踪的秘密,她只想我继续找你,我与她从来没有互相坦诚过。”


 花姐低声道:“是啊,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要紧?生下我与抱养我,差别也不是很大的。养恩大过生恩。”


 于是将夏氏的牌位也给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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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工活做得挺快,做完的这一天,刚好是端午节,祝缨今年的端午也没有一个熟人的表妹出事,官也升了、端午节的赏赐也拿得多了些,一家人在一处煮粽子吃。


 张仙姑就不再拿自己那些鲜亮衣服给花姐,花姐裁了两身素色的衣裳,自己做了鞋子,又包着头巾。有邻居问起时,就说自己原是寡居的,不合穿鲜亮的衣衫。邻居们都扼腕:“好好的小娘子。”肚里还有一句话,改嫁也不算什么,可惜看起来是想青春守寡了。


 吃过粽子,祝缨就张罗请客的事情了,就在院子里,摆上四、五桌酒,请些同僚、朋友、里正等及家眷这样的头面人物,并左邻右舍张仙姑的朋友们。外面摆两张桌子,放些糖果之类,供街坊家小孩子自取,告诉大家,祝家小官人多了个寡姐。


 女眷们见花姐斯文有礼,待人接物也有分寸,听说针线也自己做,都说:“祝大娘子,你有个好女儿了。”


 金大娘子见了花姐,心道:怪可惜的,要不是身上还有那个官司来历,倒是三郎的贤内助。对花姐也热络起来。张仙姑见金大娘子也喜欢花姐,喜道:“大妹子,以后多多看顾我们花儿姐啊!她人好的!花姐,这金大娘子又热情又周到。”


 祝缨的同僚们也有带家眷来的,都劝张仙姑:“你们家三郎这般能干,不买个新房子吗?”大家都在龚案里发了一笔外财,据说祝缨这财发得尤其的多,买个新房怎么了?都掇撺。


 张仙姑为难地道:“还得跟她商议呢。先赁个好屋子住着,旁的,再看。好房子现在赁得起了,却又买不起。”


 女人们七嘴八舌,也有推荐,也有说,趁早换个大些的,还要买两个侍奉的人,否则是真的不像个仕途极好的官员的家。


 外面,所有人都不敢叫祝缨喝酒,只管敬祝大一回,很快把祝大喝高了,金良、甘泽帮祝缨把人扶到屋里放着,才回来接着喝。吃完了酒,祝缨又准备了些糕饼、糖果之类,给诸人带回家去,这才算给花姐把身份给砸实了。


 这些人里,只有金良之类跟着上京的才算知道花姐来历,其他人都只道是个立志守节的“寡姐”,心里记下有这么个人,也不怀疑了。


 送走了客人,祝缨雇了辆车,亲自提着一个大礼盒,拣上等的糕点之类装了一大盒子,又一大盒散装的糕点,往郑侯府上,给郑熹送礼。上等的给郑熹,管他吃不吃,散装的味儿也不差,请仆人们吃。


 她这头忙着,回到家里,花姐就劝她:“别这么张扬,叫那边府里知道了也不美。你虽仕途极好,沈大人也是高官,毁人容易捧人难,他要恼了立意与你作对,也是耽误了你的事儿。我也不委屈,这样就够啦。”


 祝缨道:“他?他先忙完他自己家的事儿再说吧。哎,咱们置点田吧。”


 花姐道:“你买就是了。”


 祝缨道:“我是说,咱们都买些,我如今也有点钱了,拿你的名义也买一些,我的名义也买一些,以备不测。”


 “不测?”


 “嗯。”


 “那好,我代你操持。”花姐就不拒绝了,只是咬定是代祝缨管理的。这也是许多官员常做的事儿,常见于经商。花姐比祝缨更熟这些套路,她先给祝缨写一张欠条,自己按了手印,然后才答应祝缨去买田。又教祝缨一些官宦人家的做法,比金大娘子又更高明一点。


 祝缨也就听着,其实,她抄家的时候,见识的比这个更多一些,都是看上头追的紧不紧。比如龚劼家,三个管家都有许多良田,也都让她给抄了。此外还有什么用当票躲抄家的。也都让她给抄完了。


 不过她们家底子薄,置个几十为的薄田,抄家的人都嫌牙碜。她也就收了这个欠条。


 花姐道:“你预备怎么买?”


 “有老王啊!”


 祝缨又告诉了花姐王司直的事儿,说:“他快要休致了,我教他为儿孙置点田产,咱们就顺着他买。”


 花姐道:“这样也行。”又说,对休致的前辈,也顶好准备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送一送。


 祝缨就拿出钱来,请她代为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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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案抄家的财物上缴完、大理寺也分润完,郑熹就给王司直又提了一提,散官上给他升到了将将可以领休致俸禄的品级,王司直也十分识趣,诸事料理妥当,便也写一封休致的奏疏递了上去。


 又等了小半月,他这奏疏才批了下来。王司直终于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向上官、同僚辞别。


 郑熹等人只说些场面话,什么辛苦了,回去颐养天年,祝他长寿之类。同僚们就很实在了,一色的:“恭喜恭喜。”


 王司直老泪纵横:“我来大理寺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今天呀!我那时候是什么?从八品的评事呀!多亏了郑大人提携,我才有今天啊!”又请大家去他家吃酒。


 大家也都答应了。


 祝缨比别人更早与王司直联络,她提了花姐准备好的礼物,先去王司直家拜访。王司直才把家里埋怨他“怎地不再接着做下去,还能再升呢!你的官运兴许就从七十岁开始”的老婆狠骂了一通,将家里给镇压了下去。


 收了礼物,气得不让别人陪,自己与祝缨说话。祝缨是为买田的事来的,一老一小两个合计了一回,王司直有两个儿子,得准备好两份产业,还有自己的棺材本儿,再给老妻一点傍身银子。


 “亏得遇着了龚案,最后能沾一点儿光,否则是真不够呀!”王司直感慨。


 他肯与祝缨一同商议买田的事,乃是觉得祝缨前途不差,不至于惦记上自己这点家底,想请她做个见证人,以免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争产闹得败家。祝缨答允道:“只要我在。”


 王司直将自己买的田契拿给祝缨看,又写了一张文字写明如何分配财产,盖上自己的印,按上手印,交祝缨保管。再三拜托,并且将自己新置的腰带送给了祝缨。


 祝缨出了王家,回去就与花姐商议,花姐道:“他既信任你,又送了礼物,你就收着。明天我就与干娘去找他寻过的中人问问,那中人为了应付他,必有准备,咱们看看他没买的那些个。”


 花姐有主意,像买房、买地不似旁的花销,没买的不一定是不好,还有可能是太好。譬如王司直准备买两块地,如果一块太大了,他就不会去买。又譬如,如果他的钱不足,有一块合适的地他也就买不下来。


 祝缨就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花姐去操持,心道:等田地置下来,安排好了,可再安排一间城外的农舍了。咱们都有个退路,也能专心干事了。花姐学医的事儿,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药铺不收女弟子,就问问有什么医药好的尼庵之类,反正现在身份光明正大的。


 到了六月里,祝缨去吃了王司直休致的酒,又吃左主簿晋升司直的酒,大理寺复核旧案的事儿也收尾了。郑熹向皇帝报了复核的情况,重封了案卷,大理寺终于又回归了日常。


 祝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她一来就是复核旧案,那个时候郑熹也在办龚案,后来连龚案都让她参与了,更是忙。


 现在两件大事突然没了,她出奇地闲,难过得要命,不好说盼着有点什么事发生,只得每天上午打算盘,下午背书,仿佛是一个学生。花姐的户籍办得稍有点麻烦,她的姓氏是现想的。


 办户籍的文书问她:“姓甚名谁?”


 如果是落在祝缨的户上,姓祝就可以了。单立一户,跟姓祝的又没关系。她又不是冯家的人了,也不能跟着王婆婆姓王。紧急之下,她脱口了一个姓氏:“朱。”


 再说名字,文书倒是不着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么,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没有。按照排行填一个就行了,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既然是单立户了,就写个“大娘”。


 从此,户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让文书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儿是花姐没有恒产,也就没有个住址了。不过也没什么,穷人多得是,花姐是“育婴堂”的孤儿了,京兆尹开口说给她立户,那就立呗。


 花姐郑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页纸,祝缨就掏了点钱给文书等人,文书道:“可不兴这样啊。”祝缨道:“那你就当喜钱行不?”文书笑着收下了,对祝缨说:“官人抱着什么?”祝缨抱着个骨灰罐子,怕吓着人,上头包了个包袱皮儿。


 她笑笑:“你猜?”


 文书也笑了:“我不猜。”


 两人说了两句,祝缨就说:“要宵禁了,我们得走了。”


 文书“哎哟”一声:“都这个时候了,是得走了!”


 祝缨抱着骨灰坛子,花姐揣着户籍文书,两人出了京兆府,花姐道:“我来抱着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缨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们就回家。”


 花姐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一荡,大声说:“哎!”又让祝缨把僧袍给除下了,她穿着尼姑的缁衣,祝缨穿着僧袍,这样的搭裆挺惹人眼的。祝缨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换下来也不迟,就是叫他们看着。回去以后,跟谁也别说你做过僧人的事,什么都别提,就说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总是要留一手的,这样才能让许多人做证,是她穿着僧衣去逮着了一个尼姑,好坐实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两人取了行李,祝缨就把骨灰坛子给花姐抱了,自担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时候恰逢着一个邻居出来泼洗菜水,看了他们吓了一跳:“怎么?又有谁要搬了来么?小师父,做的什么法事?”


 祝缨道:“还没,先来看看。”


 邻居道:“小师父,千万小心呐!这里的鬼,厉得很!也就这阵子不闹了。只怕一旦有人要住过来,又要闹了。阿弥陀佛!”


 祝缨道:“多谢提醒。”与花姐两个紧赶慢赶的抢在关坊门店前跑进了坊里才停下脚步。两人都喘着气,相视一笑,祝缨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过祝缨现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着、四下看着,说:“这地方很好的,跟咱们以前住的地方有点儿像。”


 京城豪宅众多,与小县城全然不同。只有一些坊里,依稀有点小县城的影子。于妙妙在县城的院子跟这个有点像,不过比这里的都大些。


 祝缨道:“是有一点儿。”


 坊里此时还有人,大家都在坊里也不急着回家,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点奇怪,有人上前问:“师父,你们是哪里来的?”


 祝缨把斗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现找着了。”


 “哟!小祝官人!这是……”


 祝缨道:“我不是外头赴京任职的么?路上与姐姐走散了,现找着了。”


 大家都说恭喜。祝缨道:“我们得赶紧回家了,好叫爹娘知道欢喜。”


 街坊都催着快回去,也有看热闹的街坊、闲着的里正之类围随着二人,又有热心人说:“你们带着行李太重啦,我们来帮忙。”


 除了骨灰坛子不松手,旁的东西都被邻居们一抢,送到了祝家。


 张仙姑与祝大这天从落衙的点儿开始就担心,一气担心到宵禁的时候,张仙姑正在巷口张望,一看一群人到来,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


 街坊们有说“恭喜”的,有说“咋没听你们说起过还有个闺女的呢?”有说“祝大娘子,你看看这是谁?”也有说“张大娘,儿女双全啦。”


 张仙姑先是没听懂,再看闺女穿了个僧袍,大惊:“你怎么穿成这么个怪样子了?”


 花姐抱着个骨灰坛子往前一拜:“干娘。”


 张仙姑看着个尼姑,说了一句:“你谁啊?”


 祝缨把花姐的斗笠一摘,张仙姑先看着光头,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脸才一声尖叫:“我的天!头发呢?哎哟!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着啦!”


 街坊们都笑着说:“瞧这高兴劲儿。”一道把行李给他们家送过去。祝大在门口,听着动静,说:“怎么了?怎么了?真找着啦?!”街坊们说:“怎么,老官儿?”祝大掩饰道:“没想到找着这么快呀,快回家吧。在门口像什么话?”


 祝缨站在门口说:“多谢诸位,过两天请大家吃酒,今天容我们自家先说说话。分别太久,爹娘话都说不利索啦。”张仙姑也跟几个相熟的邻居说:“过两天再带她跟大伙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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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关门进了院子,张仙姑拉着花姐的手一边打量一边说:“哎哟,花姐花姐啊!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来,先洗把脸,咱们先吃点儿东西!我早间才买的鱼!哎!你现在能吃不?”


 祝缨道:“大姐已还俗了。”


 张仙姑高兴:“那好!哎……衣裳……这儿没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预备端午穿的,我还没上身儿呢,过两天咱们再做新的,还有你这头发,我给你找个头巾……”


 祝大说:“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现在人都来了,你有多少话说不得?老三啊,东西都放下,你这一身,也不像话!”


 祝缨道:“那我们去换衣服。”


 拉着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三两下把僧衣换了下来。那边张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与花姐的向量不同,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纪也到了,略有点发福,花姐则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两下扯平,花姐穿着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却有些推辞:“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这样的。干娘拿平常穿的给我就成。”


 张仙姑道:“害!要有那些个合体的,我还用做新的吗?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缨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缝给你们俩都做新的,快着些吧,还有正事儿呢。”


 张仙姑道:“我去给你们烧水、做饭。”跑去干活,又觉得晚饭准备得不够,要去坊里再买点现成的饼子。


 屋里,祝缨把骨灰坛子放到书桌上,花姐道:“我还没有拜见干爹。”


 祝缨道:“你先换衣服。”花姐没有换衣服,说:“干娘这衣裳,我还是不穿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给我两件旧的先穿两天。别劝我,知道你们热心,既不把我当外人,以后都要过日子的,不兴这么弄。”


 祝缨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给她换下了缁衣,鞋子也没有新的,花姐道:“这个不碍的,我自己也能做。既还了俗,我这头发也得蓄起来了,正好在家把针线做起来。头发长出来了,再弄别的。只可惜去了不了生药铺子啦……”


 祝缨道:“咱先安顿下来,那些个都不急,总会有办法的。”


 一时出去,张仙姑饼子也买来了、饭也摆正房堂屋里了,祝大也转过神来,清清嗓子,说:“吃啥?先去上个香。”花姐有点茫然,张仙姑道:“是呢!应该的!”推花姐进了西屋,点了个灯,花姐看到许多牌位先吃一惊,就着灯光看时,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名字,眼圈儿就红了,转身要说话,张仙姑把灯放到供桌上,道:“来。”


 祝缨去把骨灰坛子也抱了过来,放在于妙妙牌位的旁边,说:“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报恩寺里,给点钱,叫他们给葬了。回来再弄个牌位。”


 花姐看着边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烟火熏燎的浅浅痕迹,知道不是新供,郑重拜了。祝缨又把坛子搬回自己的屋里,张仙姑道:“你拿的什么?”祝缨道:“好东西。别问,洗手吃饭。”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声:“义父。”


 祝大捋着须,受了这一头,心里痛快了不少,说:“吃饭吧。吃完饭看怎么安排你。”


 祝缨道:“大姐已经落户了,自落一户。我预备着等休沐日,在家里请些见证,叫大家知道大姐回来了。爹娘认她做干女儿,也算有家了。”